孟鹤堂终究是要接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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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壹
孟鹤堂终究是要接客的。
九鹤楼的第一位头牌,哪怕是个清倌也总有一天要迎上一位帐中人。
但其实无论是周九良还是栾云平都知道,只要孟鹤堂不想,没人逼得了他。
是以,其实他们一直都很放心,不同于曹鹤阳仅仅是挂个牌烧饼就大闹九鹤楼的举动,周九良一直都冷眼旁观着,无论孟鹤堂是演出,挂牌,还是邀请客人进屋独处,他从没半点反应。
就好像丝毫不在乎似的,每日里只是抱着他自己的弦,轻拨慢弹着,甚至在客人进屋的时候,还会体贴的出去另寻个地方呆着——他和孟鹤堂,向来是住同一个房间的。
之前栾云平还找周九良谈过:“小孟儿这么接客,你就不难受吗?”
“有什么可难受的?”周九良眼也不抬,甚至连声调都没个太大的起伏:“他向来都自己有主意,您又不是不知道,而且,就算我想管,他能听我的吗?”
栾云平一时语塞,他还真不知道孟鹤堂会不会听周九良的,但他知道,孟鹤堂绝对不会听自己的。
“您要是没事儿了的话我就先回去了,之前孟哥说今儿个做桂花糕,估计这会儿客人该走了。”
栾云平就站在原地看周九良哒哒的回了屋,那客人果真走了,桂花糕却也是孟鹤堂早就做好的,就只是等着周九良回去吃。
向来如此。
孟鹤堂和周九良之间,似乎孟鹤堂永远都站在一个主导者的位置上,而周九良,根本无需考虑任何问题,他的一应需求,孟鹤堂都会早早的为他准备好,就跟养小孩儿似的,但其实,周九良的年纪早就不能再算是小孩子了啊......
但周九良就真的只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吗?
栾云平脑中浮现起刚刚周九良说的话,怎么听,这话都不像是一个被大人宠坏的孩子说的,反倒像是看孩子胡闹却没法儿下手管教只能听之任之的大人?
周九良和孟鹤堂最后还是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冷战。
这是栾云平未曾预料过的,毕竟当他去找周九良谈心的时候,按周九良那意思他显然不会去多管孟鹤堂的事,那他们还有什么矛盾可出现呢?
那时候,孟鹤堂已经是德云城里公认的的第一头牌,孟小仙的称号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此,除了城内人,也有不少慕名而来的外地人一掷千金只为了一睹其真容。
当时的孟鹤堂正是最为得意的时候,却也年轻,知好色而慕少艾,他虽是旁人眼中‘好色’,心中却难免也拥有着属于自己的‘少艾’。
有位外地来的赵公子,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一身的气度更是了不得,站在人堆里时总是鹤立鸡群一般,而其更是学识渊博风趣幽默,只是因为无意间听到了孟鹤堂的一曲琵琶,被吸引进了九鹤楼,便与孟鹤堂一见如故,颇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相见恨外晚之意。
那一段时间,孟鹤堂哪个客人都不见了,日日只与赵公子凑到一处,谈诗论词,饮酒作画,甚至还亲自为赵公子洗手作羹汤。
周九良就冷张脸,抱着三弦坐到后院里弹。
手指用力一勾,弦断了,手指也被划出了一道血痕,周九良不说话,一个人再抱着三弦回屋包扎。
孟鹤堂被他手上的血吓了一跳,着急的走过来拉他的手问怎么回事,周九良心里一委屈,刚想说什么又瞅见屏风旁的桌子上,赵公子也放下了茶杯担忧的望过来,未出口的话便被堵了回去,兀自挣开孟鹤堂的手便走到屏风后头自己上药去了。
孟鹤堂有些尴尬,就对赵公子笑:“孩子大了,都不亲人了。”
赵公子体贴点头:“懂的,我家里也有个同九良一般大的弟弟,等你同我回去了便带他来见见你,你这般好,他定然也喜欢你。”
缠纱布缠到一半的周九良忽的便跑了出来,瞪着孟鹤堂高声问道:“你要同他走?”
孟鹤堂呆愣愣的点头,于是周九良便颇有些不敢置信的望着他,又愤恨的瞪了一眼赵公子,一把捞起自己断了弦的三弦抱在怀里便跑了。
从那以后,周九良与孟鹤堂再没说过一句话。
先来找周九良的是曹鹤阳,这个人堆里颇为年长的哥哥一向充当着人们之间的调和者身份,他罕见的沉着脸,狠狠训斥了周九良一顿。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是你对赵公子不满可以,你为什么要对小孟儿撒气,这么些年了,他可曾哪里对不起你?”
“我何曾对赵公子不满?我与他又不熟。”周九良低着头,用软布擦着自己的三弦,上面一根琴弦折了也没换,就那样残破的耷拉着,想弹都弹不成。
曹鹤阳脸色仍不是很好:“你每日看见他的时候脸都黑的要滴水了,你还说没有对他不满?”
“自然,人家赵公子是孟哥的贵客,他们俩不知道多契合呢,他爱屋及乌的对我也不错,上次还说我像他弟弟呢,平白无故的我为何要与人家有龌龊。”
“那你就是生小孟儿的气咯?”
周九良不说话了。
曹鹤阳静静的盯了周九良一会儿,开口了:“九良,你来九鹤楼多少年了?”
“没数,但是也有六七年了吧。”周九良道。
“七年了。你刚来九鹤楼的时候,楼主是想让你做小孟儿的小厮的,是他看你对三弦感兴趣,主动去求了楼主要你拜师学手艺,还亲自去挑了一把上好的三弦送给你,你才能破格成为了个乐师。”
周九良低着眼,手指在一根完好的弦上拨了一下,发出了‘呛’的一声长音,闷闷的,在屋里潮水一般的回荡着。
“这么些年,小孟儿对你怎么样我不用说,你心里自然也有数,莫说是个搭档下人了,怕是对儿子,也没这么上心的......”
“可我不想当他的儿子。”周九良忽然道。
“什么?”曹鹤阳似是没听清。
“我说,我不想做他的儿子。”周九良又说了一边,一字一句的,清楚极了,他说:“孟哥对我好,我知道,可是我想要的,却不是他对我的这种好。”
曹鹤阳忽的又明白了,有些震惊的睁大了眼去看周九良,失声道:“你居然!”
周九良毫不避讳的点点头,眼神沉静而坚定:“四哥,我喜欢他,就像饼哥对你的那种喜欢。”
“这怎么可以!你才那么小......”曹鹤阳喊道。
“我不小了。”周九良的声音比曹鹤阳更大:“你们总觉得我小,你是,孟哥也是,我为了不让他别扭,情愿一直就做个长不大的小孩儿,可是哪里有人真的就一辈子长不大!四哥,他要跟那赵公子回家啊!”
曹鹤阳这才发现,周九良早也不是当年那个比他们矮了一头的小胖子了,现在的他,身量虽不算多么高大,却与他们错不了多少,容貌中虽尚带着些少年人的意气,却难找到曾经的青涩。
“以前,没看出过你有这些心思啊......”曹鹤阳喃喃道。
“那是以前,以前,孟哥心里可是只有我一个的。”周九良说道:“他爱把我当小孩儿照顾我,那只要他开心,我自然可以一直那样。他你又不是不知道,看着对谁都和和气气的,真要说放到心上的却没几个,什么挂牌,接客,他乐意我就不管,因为我知道他心里多少有个度,不过就是逢场作戏罢了。”
“可是,这次不一样了啊四哥。”周九良握紧了怀里的三弦,神色间有些慌乱与无助。
“所以,你便这样与他闹?”曹鹤阳神色复杂的看着周九良道,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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