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找到自己的星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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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九熙小时候是个乞儿。
就像这九鹤城里随处可见的那些乞儿一样,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手里拿着一个缺了口的碗,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的,唯独露出的两只眼睛晶亮亮的好像两颗小宝石。
他几乎很少能够吃饱饭,印象里,因为年纪小身子又弱的缘故,虽说经常会有人可怜他给他几个铜板,却也总会被那些身强力壮的乞丐夺了去,时间长了,他自己也无师自通的学会了主动寻求庇护。
他去找了附近一个很厉害的乞丐头子,求对方保护自己,他愿意将每天讨来的钱都给那人,而那人只要能够保证他每顿有一个馒头吃就足够了。
那人答应了,虽说每日还是会经常打骂他,甚至指使他去做一些偷东西说谎话的坏事,但起码比起以前,他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他有时候会透过别人家的窗框往里看,能够看到那家温柔勤劳的母亲关怀的为自己的孩子们夹菜添饭,他可真羡慕,可是他只能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铜板,然后回他们居住的破庙里上交今天的‘收获’。
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路上的行人似乎少了很多,只拿到了比平常只有一半的钱,不出意料的,他的‘庇佑者’在抢过铜板后一脚便踹上了他的肚子,柔软的肠胃不可控制的痉挛着,爆发出令他难以承受的疼痛,额上的冷汗弄花了他脸上的尘土,露出了里面光洁细腻的肌肤。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然后走到了一个装着水的破缸边上,用碗舀了一瓢水,泼到了他的脸上。
尚九熙被冰冷的水浇了一身,却丝毫没有力气反抗,他只能迷茫的抬头,看那个平日里总是凶神恶煞的男人脸上露出了罕见的笑容。
虽然这个笑很丑,甚至让他觉得有些害怕。
“平日里没怎么注意,想不到你小子的脸长的还不赖......”
他走了过来,伸出了手。
尚九熙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当那人扑到他身上时,极度的恐惧战胜了身体的无力,他摸到了自己平常乞讨用的破碗,一碗砸到了男人的头上。
‘嘭’的一声,碗碎了,尚九熙摸到一手鲜红的黏腻。
他惊恐的张大嘴,却丝毫发不出什么声音,他一把将昏倒的人推到一边,头也不回的拼命往外跑。
尚九熙没有方向,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只知道一定要远离那个可怕的破庙,现在已经是深夜了,路上的风刮进了他的嘴,喉咙里出现了猩甜的铁锈味儿,他还在奔跑,直到彻底跑不动,倒在了地上。
那时候,尚九熙以为自己是不会再看到明天的太阳的,而他满眼里,只记得当时天上的星星,那么多,那么亮,那么遥远。
再醒的时候,他躺在了一张不算柔软但足够温暖的床上。
有一个漂亮的少年走了进来,他穿着珍贵的丝绸衣裳,手里拿了一个好看的瓷碗,碗里盛的是香喷喷的米粥。
尚九熙警惕的身子都僵直了。
那人却温柔的笑着,说:“别怕。”
他舀了一勺粥,吹了吹,放到了尚九熙的嘴边。
尚九熙抿紧了嘴,想伸手打开那个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酸痛至极,连根手指都没力气动一动。
少年说:“吃吧,以后你有家了。”
说不清楚听到这句话的感受,但尚九熙的心脏确实是如遭重锤,他眼中不可控制的泛出了泪,心里想,不管这人是骗他的还是真的,起码这一瞬间他真的是死了也愿意了。
他自然不会死掉,虽然孟鹤堂说他这些年身上留了不少暗伤,身子骨更是孱弱,但只要好好将养着,还是可以变的好起来的。
对了,那天他醒来后所看到的少年叫孟鹤堂,而他所待的地方叫九鹤楼,是个勾栏院。
尚九熙知道勾栏院是什么意思,他以前在街上乞讨时,人来人往杂言碎语听了不知道有多少,但他并不排斥这里,因为他记得,孟鹤堂说这里是他的家。
那时候九鹤楼还没有正式开始营业,每日楼里的男孩儿们只是跟着教课的名女支先生们学习各种各样的知识与手艺,还被根据资质而分成了各种不同的班级。
孟鹤堂是最好的极品班里的学生,这个班除了他只有三个人,学的东西琴棋书画诗书礼仪没有不教的,甚至天文地理周易八卦也要涉猎一些。
孟鹤堂很忙,没太多时间陪他,于是当尚九熙身子好一些后就和那些新进楼里的小孩子一起生活。
这些孩子,有以前被人贩子拐跑的,有家里突生变故被卖来的,有和他一样曾经是个小乞儿的。
但无论是谁,似乎都比尚九熙强些,那些孩子在九鹤楼扎了根,整日里嘻嘻哈哈的笑闹在一起,唯独尚九熙不言不语唯唯诺诺的。
暴力处处存在,而这些孩子们的暴力往往都会落在最胆怯的那个人身上,毫无疑问的,在这里,那个承受暴力的人是尚九熙。
或许初时别人也是无意的,但当尚九熙熟稔的做出那些最能保护自己的反应时,似乎给了别人一种讯号——这家伙是受欺负惯了的,哪怕欺负欺负他也没什么。
原本谨慎的行为变的大胆起来,尚九熙成为了所有孩子们的出气筒,小玩具。
没有人会想到其实他们曾经都是一样的,曾经都是低到尘埃里的存在,只知道现在他们谁都比尚九熙来的高贵,所以可以随意的欺负他。
最后也还是孟鹤堂解救了他。
那天向来以脾气好所著称的孟鹤堂罕见的发了脾气,不但唤来了总管栾云平狠狠的处罚了那几个带头者,还对所有参与的,未参与的孩子都提出了警告,然后拉着尚九熙的手离开了。
那以后,尚九熙被孟鹤堂亲自带在身边照顾,教他写字,读书,教他抬起头走路。
但尚九熙却时刻不敢沉迷,因为孟鹤堂身边还有着一个人——周九良,名义上说是他的小厮,实际上什么粗活累活都没做过,反而是孟鹤堂一直在伺候着他,听说最近孟鹤堂还准备去求那几位教乐器的先生收周九良做个徒弟,以后就不再是小厮了,可以做乐师。
周九良很少理尚九熙,只会抱着那把对于他来说有些大的三弦,用一种冰冷的嘲弄的眼神望着他——就好像他不该在这儿似的。
尚九熙确实不该在这儿。
他身子好的差不多了,按照楼里的要求,他该去评级。
说不上他在想些什么,明明测试的都是孟鹤堂简单教过他的东西,尚九熙却故意做的一团糟,于是他被先生们判定为下等资质,只能够去做个预备小厮。
周九良马上就不是小厮了,孟鹤堂身边总是要再有一个的......他模模糊糊的想着。
结果他被分给了何九华。
他见过,一双眼睛长长的有些像狐狸,和孟鹤堂同为极品班的学生,不管看谁时总是笑眯眯的很温和。
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他去找孟鹤堂,孟鹤堂却只是睁了一双好看的眼睛抱歉的看他:“啊......九良不让我再找一个小厮的,不过把你分给九华的我亲自拜托的,他人很好的,一定能对你比我对你更好,放心吧。”
孟鹤堂没说错,何九华对他的确极好。
几乎就是孟鹤堂对周九良的那般好了,什么事都不让他做,与他谈天说地,请他吃山珍海味,还经常送他些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儿。
有次,他在后院碰到了当初欺负自己的那个孩子,那人被评为中等资质,现下是一名预备小倌,虽未明说,但论地位,的确是比他高一些的。
“尚九熙?”那人堵住了他的去路:“听说你现在在何九华身边当小厮啊?没被分给孟鹤堂很失望吧?”
尚九熙抿了抿嘴,没说话。
“你怎么还是跟个锯嘴葫芦似的这么无聊,真不知道孟哥他们都看上你哪里了?”那人眼里闪过一丝嫉恨的光,上前推了尚九熙一把,尚九熙踉跄一下,稳住了。
“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真的很讨厌?就跟地下的臭泥一样,洗干净了还是摆脱不了那一股子穷酸气......”
“那也比你这个仗势欺人的东西强。”何九华的声音不咸不淡的传了过来。
尚九熙讶异的抬头,便看见何九华手里拿了一盘子龙眼,正往这边走来。
何九华在尚九熙身边站定,上下看了尚九熙好几遍才确认他没受伤,于是转头看向那个挑事的人:“我记得你曾经不也只是个乞丐,怎么?是看见九熙就想起自己的曾经了?要说臭泥也是在说你自己,我们九熙可是有人宝贝着的,再让我看见你到九熙面前唧唧歪歪,别怪我直接告到栾哥那儿,你猜栾哥是会护着你还是向着我?”
也不管那人青了又白的脸面了,何九华扭头将手里的龙眼往尚九熙跟前递了递:“刚得来的好东西,正找你一起吃呢,尝尝?”
尚九熙怔怔的看着他,没说话。
于是何九华弯了弯眼睛,执起尚九熙的手将龙眼盘子塞到他手里,又捡了一颗剥开,将晶莹的果肉塞进了尚九熙的嘴里。
“甜吗?”
尚九熙嚼了几下,甘甜的味道顺着舌尖蔓延满了整个口腔,他对上了何九华温柔的视线,第一次真真正正的接受了眼前这个人,甘之如饴。
“甜。”
他终于找到自己的星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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