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新的幻梦还是美梦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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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在年轻时做过很多白日梦,其中频率最高的是“假如人生能够重来”。他在这个命题上挥洒了过多的激情和悔恨,以至于后来将其视作年少轻狂时的一大耻辱。
他第一次接触到“重生”概念时刚升上寄宿初中。突然间,眼神如噩梦的父亲和碎嘴如苍蝇的雇员都从他的生活里被切割开来,他几乎是重新开始理解人生。
网络高速发展的年代,男孩们正迷恋一款画面单调额而无限读档的游戏,以操作者的失败和尖叫为乐。他在与自己同样年轻的肉体间逡巡,长久地凝视着不断重复死亡与复生的游戏角色,感到身体里某些东西被捕获,被抽离。
如果可以重来,如果人生是读档游戏,他能否选择作一株装饰用的灌木?
月季会被母亲剪下转赠他人,杂草会死于园丁刀下,侧柏花不好看,奶奶家的槐树太显眼。他想作一棵不大不小无人问津的灌木,静静地长,静静地枯萎。
在李最潦倒落魄的时候,他完全忘记了母亲的花园和奶奶的院子里有什么,他想规避那些错误的选项,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
很久以后他失去对人生成功或失败的定义,从一个社区流落到另一个,辗转在几十个家救助站骗到晚餐和五个小时的栖息地。他用他技近乎道的编故事能力哄过很多年轻孩子,白皮肤的居多。他们在短短十几年的发芽过程中几乎没有见过暴风雨,对世界满怀豪情与怜悯,会引用亚当斯密和罗尔斯,泪水涟涟时也记得要背过流浪汉去抹眼泪。李在混沌的饥渴中沉沉浮浮,没空嫉恨这些天之骄子,他麻木地欺骗与逃离,晨昏交割时偶尔想起太平洋上的星空,他曾有过的同等辉煌的过去。
三十八岁的李一跃而下。十六岁的李从睡梦中惊醒。
这是新的幻梦还是美梦成真。
李恍惚了整整一个暑假,末尾赶作业时仍然不清楚为什么要给一个不信神的异教徒以奇迹。他在睡醒后便全盘接受了充满不真实感的现实,曾经抗拒过的既定路线也被一一走完。走出高考考场的那刻他久违地见到了会笑的父亲,他手臂挽着的伴侣还没来得及更换,端庄美丽如人偶的母亲对未来的散伙毫不知晓。
这是他的亲生母亲或者是他混淆了记忆?父亲的择偶标准如能量守恒般不可忤逆且稳定,盘起的长发,恒定的优雅与宽容,横跨多个年龄段也能维持美丽的脸蛋。李最后一次看到他和他的伴侣是在新闻上,新婚妻子和他的母亲仿佛双胞胎,在饱和度极高的照片里眼睛是乌鸦一样的黑,右耳上的钻石耳钉注视着他,复古的样式依旧是李二十年前喜爱的那款。
李没有再选择众叛亲离。他年少时对长辈的财富与权力毫不知情,或者就算知道也会嗤出一声混合鄙弃与傲慢的鼻音。
当年纪大他一轮有余的创业者在酒会的间隙里催吐,李已经拿着抵押自我意志换来的夸张资金尝试练手。其实他的自我意志分文不值,父兄的施舍仅因为他们流着同样的血。
李在第二个二十三岁生日时偷溜进花园。
他三十三岁生日时枯坐在路灯下,等待好心人过来问他需不需要帮助,他就能顺理成章说今天是我生日,你能不能给我买披萨和一支蜡烛。最后只有一个半醉的男人来骚扰他,嚷嚷着要咬断他的东西。巡警把他们俩一起带走。李坐在冰凉如浮尸的地上悔不当初,暗恨自己为什么离家出走前没有偷走自己埋在花园里的玉像。花园里依旧种着月季,但在他牢牢记得的花丛中央凹地里,玉像不翼而飞。
年少有为的青年在自己的高光时刻挖了半夜的土,他几乎将母亲的月季都拔光了也没有找到珍贵的玉像。找寻他不得的父亲在宴会上大发雷霆,母亲将在第二天早上餐桌上训斥他,亲朋会在接下来的半年里不断调侃他今晚的失格行为,直到圈子里出现新的趣事。但此刻他失魂落魄,无暇顾及之后,双手被泥土和花茎流出的青色汁水包裹,仿佛被蛛网温柔怀抱的虫豸。
李躺倒在地上,鼻息间充斥着土腥味,感到无限的安详和寂静。
他打算第二天去领养一只猫,作为新的寄托。
他期待他有着玉石一样的白皮毛和蓝眼睛,会在昏暗月色下停在他的胸前。
然而他在自己车里发现的是一只黑猫,还是只发情时会翘起屁股的母猫。
后来李又养了一只狗和一只鹦鹉,但都不像他遗失的那尊玉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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