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系列的短篇
-----正文-----
少年甫从具有自我的意识开始,掌心便托着一把未完成的太刀。
那是一把颇为奇怪的太刀。
若说是给少年人拿的,分量未免太沉。若说是给成年人拿的,长度又未免太短。所用的又是非木非铁的灰白材质,便连到底是用来练习的还是用来实战的也不好说了。更不用说它的刀柄和刀身上都满是利爪抓挠剐蹭般的细小沟壑,除非使用者手覆鳞甲,否则不消使用两三次自己的手就先要被刀柄磨出血来。
这样一把刀,到底是用来伤害别人还是用来伤害自己的呢。
然而少年握紧刀柄时,却有无端的熟悉感从心底油然而生。他思索着,随手往旁边突然游过的一条长蛇斩去,残影过处,三角形的蛇头和下方的泥土几乎同时出现了一道笔直的红线——粘稠的蛇血迅速盈满了地上的刀沟。
少年一愣,转腕挽刀,如同曾经练习过千万次一般,太刀在旋过一个刀花后,十分听话地稳稳地擦过拇指回到了他的腰间——这里如果有鞘就好了。少年忍不住失望。
——真奇怪,他明明对自己是谁仍然毫无头绪,对刀术却仿佛生而知之般就手。
是的,少年的意志虽然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脚掌也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泥土的坚实。就连耳目也可以毫无阻碍地穿越无边的黑暗隐约看到远方的树影。脑子却是空空如也的,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仿佛在前一刻才刚刚诞生于这世界上。
然而这未免太过不合常理了。
即使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相关的经历,少年也知道,任何生物都是有父母的,而知识和刀术这样的东西,也必然是通过学习和磨砺才能获得的。如果他脑中没有除开知识和刀术之外的东西,那只能说明他是因为什么缘故而忘记了。
——可他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又或什么人才会忘记得这么干净呢。
如果说是因为意外,他身上连一个伤痕半道伤疤都没有,比娇生惯养的小姑娘还白净,周围也没有什么称得上威胁的危险,非要说是猝不及防来不及留下线索也太牵强了。
‘所以失忆前的我到底是个多不负责任的人啊,弄张小纸片写几个字就真的这么……’少年的抱怨突然停住。
他远目看了看前方,是一片黑暗笼罩下的荒野。
他转头看了看后方,也是一片黑暗笼罩下的荒野。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除了浓稠如墨的阴气什么都没有……是真的什么都没有。没月亮,没星星,甚至没有一片夜云。
——所以他现在所身处的,原来并非是那个物资丰富繁花似锦的人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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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你答,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最好一点都不要浪费,你以为如何呢?”少年很有仪态地柔声问道,谁都不会怀疑,他此时已经拿出了自己所能拿出的所有耐心。
被卸去八条腿躺在自己腐绿色的浆液里的蜘蛛女郎疯狂点头。
“看,一开始就这么配合该多好。”少年赞许地颔首,“那么第一个问题,你知道我是谁吗。”
蜘蛛女郎立刻点头,一愣之后又转而以可以看见残影的速度飞快摇头。
“第二个问题,你有见过我,或者见过和我长得差不多的,或者任何白色头发红色眼睛的人类吗?”
蜘蛛女郎微不可察地犹豫了一下,但犹豫过后依然是摇头,而且十分坚决,一点都看不出有隐瞒的迹象。
少年慢慢活动了一下颈项,但刀尖仍是稳稳的纹丝不动——这份对于武器的掌控力,即使在刀者如云的人间,也可跻身于大师之流了,“……那就直接最后一个问题吧,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似乎是意识到什么,蜘蛛女郎浑身发抖,口吐嘶嘶之声,最后索性挪动笨重的身躯,以口器叼住自己被斩下的残肢,在地上写起字来,不一会儿写了好些个,吐掉残肢,满脸期待地看向少年。
而此时少年早已换成了单手持刀,他的另一手深思般托起自己的下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地上的文字。许久后,他舒了一口气,将太刀垂下,手腕非常自然地拧转刀身,由下而上撩断了蜘蛛女郎的喉咙。
蜘蛛女郎撕裂的喉咙发出风穿过液体的呼噜声,还不待完全倒地,便从头颅开始散成了腐绿的灰烬。
“很抱歉,我并非死者,看不懂殄文呢……”少年戳了戳地上的灰,“不过既然连你这样的怪物都会写,而且死后也没有尸体留下,只能说明,这里便是死者的国度吧。”
既然已经知道这里就是黄泉之国,接下来的事情显然就……不,依然一点都不好办啊。
少年有些苦恼地蹲到了地上。
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黄泉之国,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些天来都没有饥饿和疲累的感觉。但用手指想都知道,像他这样的活人去找黄泉的神祗请求回到人间,分明只有一个结局吧——“哎呀,不就是想回家吗,解决这种问题真是太简单了。”听到对方这样轻松地说着,然后被当场去世。
只消想象一下那个场景,少年就连站都不想站起来了,更惶说继续坚持前行。
——跟做个身于归处的死人相比,他当然还是更宁愿做个独处异乡的活人。
虽然其实吧……对甫一恢复意识,就已经身在黄泉之国的少年来说,只有“繁花似锦”的概念,而完全没有任何相关记忆的“人间”,也未必就真的是个那么令人怀念向往的地方。
就像他虽然知道人间有灿烂温暖的太阳,有雪白或者淡紫的木槿花,有冰一样翠蓝的龙胆花。双眼却早已熟悉了黄泉之国阴暗微红的天景。皮肤也适应了周身冰冷却凉得令人很舒服的阴风。
似乎一直就在视野边缘,却永远也走不到近前的森林和宫殿形状的幢幢阴影令人浮想联翩。一路上不时遇到的死者虽然不会说话,但身上的每一处伤痕都铭刻着其自独有的故事。
像是死去女人的发丝一样蔓游的黑色野草在用刀撩过的时候会像动物一样追逐着刀尖摆来摆去。偶尔甚至可以看到由无数的干尸糅合在一块儿长成的“灰树”,那些仍然会为各自的苦痛而哀嚎诅咒的死者,彼此之间互相吞噬推搡的动态平衡简直令人着迷。此外还有那些不时从黑色的灰土中冒出头来,看惯了也肉嘟嘟得挺别致的——
“——不,仔细一看,你并不是一条蚯蚓呢。”少年把身躯俯得更低,用刀尖把那只白色的小东西从泥土里挑出来。
被突然弄到踩实的地面上的小虫子立刻蜷缩成了一个小球的模样,又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舒展开身体,探头探脑地往少年的方向慢慢蠕动过来。
“你难道竟然认识我吗。”少年不禁托起下巴,盯着它瞧,“这么弱小的虫子,连那些怪物和厉鬼的一根毛都比不上,也能具有它们更广阔的见识?”
小虫子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朝他蠕动。
“哼~”少年饶有兴趣地拉长了鼻音,手上却很灵巧在后背将刀尖倒转了方向,“不回答吗。先告诉你,我对死者虽然没有偏见,但对于那些没有礼貌的家伙……”
“呵呵……”女性轻柔清脆的笑声突然从背后传来。
少年心脏一紧,几乎在瞬间便单刀单手同时撑地猿跳暴起,拧身前冲后是顺势回身撩出的蟒蛇甩尾般的一刀——刀者最是敏锐的指尖没有传来斩中任何东西的回馈,然而这本来也只是意在逼退对方以攻代守的一式。
为背后来人的反应速度而挑眉同时,少年凭借绝佳的滞空能力轻稳落地,斩出圆月般广阔的刀围的太刀散去尚未用尽的力道,又一次恢复到随时蓄力将出的姿态。他没有浪费时间完全站直,而是就那样顺从本能地躬着身像捕猎的猫科一样凝神注视着在黑暗中现出身形来的……
“阿呀……真危险,果然就像我猜想的那样,是个十分活泼的孩子呢。”女性娇美的声音再次传来。
从一具可以说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体态的高度浮肿的高大腐尸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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蓄势待发的身姿突然僵硬,少年因为眼前所见瞬间陷入纠结。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因为目光不慎偏到某些重点部位上,他的眼睛简直隐隐作痛。
——不不不,他当然不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死者。
此外,他也并非没有见过全身上下一丝不挂的死者。
但是死成这样,还一丝不挂,另外还可以在苍白饱涨的皮肤下,清晰看见细小虫线在蠕动的死者,他可就真的没有……
“原来是你身上的虫子。”少年恍然大悟。
“是哟。”女死者弯了弯嘴唇,紫黑的唇肉颤动着,似乎是在笑。
说来也奇妙,虽然第一眼看去令人感觉十分蛋疼,但在对方那样对他笑过(并且只是站在那里,没有继续靠近也没有发动攻击)之后,少年竟然也莫名地觉得这个女死者有些亲切起来。
倒也不是真的因此想起了谁,只是莫名地就产生了一种,似乎在很久远的过去的某处,曾经见过的似曾相识之感。
于是他也顺从直觉地问出了那个问题,“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想了想,他将刀尖压下到一个不具攻击性的角度,又补充道,“因为你似乎认识我的样子。”
这个问题,少年已经问过了他所遇到过的每一个人或非人,至今还没有得到过任何相关的答案。所以他想,也许这个答案本来就不在死者的世界,而必须到人间去寻找吧。
“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故事,也许听完这个故事之后,你会有自己的想法。”女死者转向旁边的一块石头,说来也奇,在这儿蹲了这么久,少年竟然也没有注意到过这里有块如此宽大又平整的石头。她走向那块石头,每一步都会溢下些许脓液和细虫的姿态,竟然也十分从容优雅,“来,坐下说,怎么样。”
少年已经在死者的国度里游历很长一段时间了,虽然还是没有想起任何东西,渐渐地也觉得过去完全无关紧要。但这段时间的阅历,已经足够让他认识到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不喜欢别人故弄玄虚,更讨厌别人叽叽歪歪就是不着正题。
‘但她的声音……确实令人怀念。’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顺从地坐到这位女死者身边了。
‘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吧。’少年并不纠结于这些小事,他有些期待地看向女死者,有礼地颔首,“请讲。”
“令人怀念的眼神。”女死者轻声叹息,她伸出的手似乎想要抚摸少年的头,但还不待碰触到,就又收了回去。她这一次并没有在笑,但少年却奇怪地,似乎从那张连眼睛的位置都难以分辨的软烂面孔上瞧出了几分温柔来。
女死者转开脸去,仿佛在眺望某个很远的地方,声线优美而缥缈,“……别着急,好孩子,那个故事,我会全部讲给你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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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开始,一直到他们发生交谈的那天,黄泉之国和人间都不是完全断绝来往的地方。
虽然很少发生那样的事情,但偶尔,就是会有一些仍还活着的人类……或者妖怪,不知道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来到黄泉比良坂,请求拜访某位死者。
而那天那只来到死者国度的大门前的妖怪,它的请求在过往所有的访客中,也算特殊。
‘我与那个男人有场还未完成的决斗,请让我在他去往轮回之前,完成这个誓约。’它说。
‘人死如灯灭,还有什么是比死亡更干脆的缘尽呢。而且人死后还能成鬼,鬼死后可什么都没有了,妖怪也是这样。’守门人劝道,‘世上没有那么多难解的冤仇,互相放过吧。’
妖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打量着守门人,‘连灵体都变成了这样苍老的姿态,你也在这里很久了吧,为何不去轮回呢。’
守门人沉默许久后回答,‘我有我的痛苦。’
‘我也有我的。’妖怪盘腿坐下,将武器搭在膝上,‘烦请代我通报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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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器?”少年眼睛一亮,“什么样的武器?”
“是一把太刀。”女死者掩唇而笑,她的手指也像嘴唇一样,是肿胀的,腐烂的。她并没有因为少年的插话而露出被冒犯的表情,“虽然我不太懂得这些,不过在人间,应该也算是非常有名的武器了。你喜欢兵器吗?”
“啊。”少年把自己的太刀挽到另一手上,不复柔嫩的掌心摩挲过刀身,刀茧从刃面上擦过,发出沙沙的悦耳声响。无鞘的太刀在无数次的斩切后,早已经用猎物的血肉和主人的手掌磨出了堪称光润的刃面。这对持刀的手和被持的刀,观感和最初相比正好反了过来。
“毕竟是我从拥有记忆开始就带在身边的东西……不过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其他的太刀,也无从比较好坏就是。”
话虽这样说,那双如火的红眸中跃动着的自得和欣然,却是根本瞒不过任何人的。
“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呢,这个妖怪。”女死者柔声问道。
“单凭三两句话就判断一个人的品行未免太轻浮。”少年沉吟了一会儿,“但当一个男人打定主意要不较生死地去做一件蠢事的时候,旁人无论如何是不该嘲笑他的。”
“还请继续说吧,关于这个妖怪的故事。”他将自己的刀搁在了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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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说起来是很奇怪的,但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之间,有时候也会发生比男人和女人之间更加复杂难解的纠葛。那个妖怪和他要与之决斗的人类之间,便是这样一种关系。
在对方的脸刚刚从黑暗中浮现时,妖怪就站了起来,‘源赖光,你的刀呢?’它问。
‘即便是我,也是不可能让家族宝刀一同殉葬从此蒙尘的。’武士回答,‘再者黄泉之国不同于人间,凡铁在此不到半日就要化成锈蚀,带上也是浪费。’
‘即便如此,我也不介意杀掉一个没有刀的你!’
‘在你看来,我就是一个这么容易放弃生命的人吗?’武士挑眉,‘随便你怎么想,我是绝对不会两手空空地去决斗的。’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耍我?一而再,再而三……’妖怪狠狠地拧起眉,狰狞的利齿探出了唇缘,但比起愤怒,它脸上更多的似乎是无措,‘说好的了断,突然就自己先死掉了,现在又说你没刀不来——源赖光,你别以为你的那些族人后辈都像你一样难杀。’
‘妖怪就是妖怪呢,遇到问题永远都只能用最粗暴低效的方式去解决。’武士叹了口气,‘你刺杀了我这么多次,从来就没有总结过失败经验吗——在这里等吧,即使是妖怪,多少也是听说过睡前故事的吧。等我给黄泉的女神一个交代,我就可以离开死者的国度,跟你找个合适的地方决斗了。’
妖怪默然。
‘居然真的不知道吗。’武士挑眉,‘算了,听好了,在我出来之前,你绝对不能离开原处,即使非要走动,也绝对不要窥视黄泉之国里的东西。能做到吧。’
‘我不是小孩子。’妖怪凶恶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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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就潜入了黄泉之国。”少年一派轻松地接道。
“你是怎么猜到的。”女死者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好奇心和求知欲,这是世界上最难自制的东西了。但聪明人应知道,若非必要,决不能在自己无力控制的领域探索太深。即使万不得已,也不可莽撞,须得做好所有能做到的准备和预案方可前行。”少年答道,一边向目光尽头的阴影宫殿遥遥点头,似乎在赞许自己的自制力。
“是的,我也是这样想的……”女死者给予了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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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世界上有谁在遇到真正令他心痒难耐的事物或人前,不是这样理智又从容呢。
妖怪在黄泉比良坂等了很久,这个地方的时间流速本就与人间不同,因为周围所能见得的只有黑暗,几步宽的小路边缘之外也只有空无一物的深渊。在这种枯燥的等待中时间就显得越加漫长。
对方是否已经偷偷轮回,或者是在黄泉之国被别的事情绊住手脚,又或者只是纯粹地将自己忘在了脑后,被这些杂念困扰着的妖怪终于无法维持耐心继续枯等。守门的苍老灵体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更令他失去了最后一道心理上的枷锁。
所以他就像那些人一样——那些在他之前的所有访客一样,推开了那扇黄泉的大门。看到了不应该看到的东西。
一棵巨大的“树”。
是哟,就是你曾经见过的那些,由无数的怨灵和尸体纠结而成的尸树。
那位武士在仍是活人时也是手刃无数生灵的勇烈之辈,死后理所当然地会为生时的血债所纠缠,如果打定主意去做不复为人的厉鬼的话,这些空有数量的怨灵也不过是新生的大妖的口粮而已。但若要走正路离开死者的国度,先偿还自己的罪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那真的是一株非常巨大的尸树,妖怪,人类,各种模样但同样残缺的尸体密密麻麻地拥挤在一起,单是数量便已经蔚为壮观。仅剩上半身仍在树外的武士,与之相比堪称渺小。无论让谁来看,都不会怀疑那位武士被尸树完全吞噬只是迟早的事情。然而当时的情况却是被活物的气息所惊醒的武士,轻松地从尸树中拔出了被吞入大半的手臂,异常平静地甩去了上面的尸液和腐肉。
‘哎呀……可真是让你看到了相当不雅的样子。但是现在也没有办法了,我与某位黄泉的神明做下了约定,如果等待我的人可以遵守约定守在门外,我就可以在消耗掉所有怨灵后离开。但如果你背誓,我就必须将你一同留下。’
武士转头看向了某个远方,‘那位……大神,对不遵守承诺的人当真是非常不喜呢。’
妖怪只是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就干脆地抽出了刀。只是这样一点时间,它的刀就已经覆上了肉眼可见的一层铁锈,‘人间黄泉与我而言没有区别,我只要一个了结,所以,只要能碰到你,杀了你,就足够了。’
武士叹了口气,‘你确定非要在这里跟我决斗吗。在黄泉之国,我承受着多少污秽和怨念,就拥有着多么庞大的力量,这可不是我自己能控制的东西。’
妖怪扔掉已经无法使用的刀鞘,‘来吧,废话只会让你像个怕死的懦夫。’
——然后只是一瞬间,妖怪就被突然活过来,像崩流的尸山一样倾塌的怨灵们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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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少年坐直身躯,活动脖子的同时顺道转了转在下巴托得太久,几乎完全僵硬的手腕。
“就这样。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凡夫俗子的觉悟和不甘从来都是没有意义的,那个妖怪……鬼切,他的命途就这样断绝了。”女死者。
“然后呢。”少年问道。
“他死了,刀在黄泉之国碎为锈铁,尸骨也在风化后沉入泥土。”女死者。
“然后呢。”少年又问,语气平静。似是走了神以至于没有听见对方刚刚说过的话。
但若有任何人在此刻对上他的眼睛,都不会怀疑那双红眸中绝对的清醒和专注。
“……执拗的孩子,是什么让你觉得还有然后呢。人死如灯灭,妖鬼再死则如烟消云散,这些都是常识吧。”女死者像是在无奈地抱怨,但语气分明饱含了赞赏的叹息。
“那您就不会坐在这里了,”少年谨慎地调整了姿态,“……夫人。”
“你认为,死掉的东西真的有可能完全复活吗——或者退而求其次的,已经燃烧殆尽的一捧白灰中,为什么还能发出新芽来呢?”女死者没有直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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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为鬼切的妖怪确实死了,这毋庸置疑。
但大概是因为他本就是不纯粹的,经由人类之手所诞生的残缺的生命。在死后他并没有像天生的妖怪那样魂飞魄散,而是像是魂魄不全的人类一样以死者姿态从仅剩骨架的躯壳上爬起来了。
当然,在察觉到他的气息同时,仍未完全固化回尸树的怨灵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咬到了他残缺不全的躯体上。
“这可真就让我意外了,稍微……有点可惜呢……”那个最是熟悉不过的声音从不远的某处传来,但语言还未来得及被消化成含义,鬼切的脑海和耳蜗就已经被怨灵的悲嚎和低喃所充斥。
它们怨恨且贪婪,愤怒又欣喜。想要撕裂他,生噬他,又更想钻入他的皮囊,企图将他仍为人形的躯壳据为己有。
肉身被撕碎,魂灵被蚁食,哪种更痛些呢。
鬼切已经无从比较了,那些死死地咬住他的怨灵,每一张似乎都长着他的脸。
‘啊啊,是你们啊……’
——是呢,源赖光所犯下的杀孽,有多少件是和他这把“利刃”完全无关的呢。
鬼切就此陷入了被蚁食的地狱中。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在无意识地承受着剧痛,偶尔的些许时间,吞噬暂缓,他也能够恢复一些模糊的意识。那些时候,他总能发现源赖光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推己及人,鬼切不难猜到对方的境遇其实并不比自己好多少。也许是因为向他们索要痛苦的怨灵本就是同一群吧。无论每次鬼切偶尔恢复意识时,踉跄着向与源赖光所在的那颗“树”远离多少步。许久后的下一次恢复意识时,他总会被拖回那棵苍白的“尸树”旁,迎上源赖光无声嘲弄的目光,或者看见源赖光双目紧阖石头般毫无生气的脸。
而每一次,他侥幸恢复意识的时间都在变得越来越短,魂灵也越来越不成人形了,它们在他的皮囊下拥拥挤挤地穿梭着,像一群在烧沸的热水中拼命挤进豆腐的蚯蚓。
最终有一次,他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赖光的“膝”上。他们身上的怨魂正在媾和着,于空中形成一头无以名状的怪物。
透明或浑浊的魂灵,红色的血肉,黄色的脂肪,白色或粉红的骨骼——所有这一切,都在交融着,粉碎着,又在彼此粘合。它们不时膨隆,涨满像发坏的面团一样密密麻麻的软烂气孔,又不时挤压,从那些缩紧的气孔中满溢下腐烂发红的秽物。
只是望了一眼,鬼切便觉得不再有内脏这种器官的魂体都从内部翻卷起来,恶心欲呕,索性移开了视线。
而在那怪物之下,便是扭曲着向其延伸过去的尸树,但此时,它上面原本应当哀嚎挣扎的死者已经完全不会动了,变成了真正的像树一样的硬质,仿佛已经被抽走了除开躯壳之外的一切。尸树蔓延不知何广的根脉中央,是躯体被吞噬将尽的二人。
奇怪的是,在这个时候,倒是一点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赖光睁开双眼,血红的双眸仍然鲜艳清澈。从还活着那时的某一天开始,鬼切就没有改变过想法,这个男人,比他所见过的所有妖怪都更要像是怪物。
不止容貌。性格、手段、乃至于那份恶劣和冷酷都是。
无比才华横溢,又无比傲慢残忍的男人,即使在这个时候对他也不改轻蔑,“怎么,不赶紧逃开吗,躺在最憎恨的人身上的感觉,不好受吧。”
‘不好受吗?’
鬼切自问,却发现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没有必要,同归于尽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如果我们就这样变成同一只怪物,那绝不再是你,也不会是我,我们便等于一起死得干干净净了。”
源赖光轻笑了一声,“过去这么些年月,你的天真倒是从未改变。”
鬼切坦然地迎上那双眼睛,第一次发现它已经不再具有那种令他心尖发冷的魔力,“那你呢,高贵的源氏组长。你终于真正放弃复活的念头,屈从于死亡,甚至还甘心变成这种比妖怪都要更丑恶畸形的玩意儿了?”
源赖光没有理会他的挑衅,而是抬头看向那个“玩意儿”。他看得那样久,又那样平静,便令鬼切更加确信这个男人在人类的躯壳之下,其实一直就都没有生而为人应该具有的那些东西。
他慢慢开口,声音也同样平静,甚至可以说是饶有兴致的,“也许吧……也许是因为亲手创造了这么多生命之后,我突然也有些好奇,以自己为素材,能诞生出什么样的东西吧。”
“是倾向于人类,还是倾向于妖怪,是魔王那样的存在,还是单纯的空有力量却毫无灵智的肉块……”
鬼切撇了撇嘴,“唯有一点可以肯定,它绝对是世间最为丑恶,最不应该诞生之物。”
“这样骂未来的自己可不好。不过——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是应该的,你不去勉强,就向来是什么都不会有。”
说完,源赖光就闭上眼睛,假寐一般靠在尸树上,再也不应了。
没有人应声,鬼切自然也再没有话可说。他看向黄泉之国永远昏暗的天空,看向那颗向某个方向张开所有枝桠如同渴望拥抱的尸树。最终还是落到了那个男人脸上,他就那样看着他。
一直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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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长的故事也有讲完的时候,何况,这本来就是一个很短又奇怪的故事呢。
“现在,对于名字的事情,你应该也有自己的决断了。”女死者对少年说道。
“鬼武丸——我想这作为我的名字是很合适的。只是似乎太随意了一些……是吧。”少年死死看着托在掌心的木刀,话语仍未尽,他的注意力却已经完全不在自己的名字上,也不再在女死者身上了。
他像是在揣测着某个秘密,又像是在寻找着某种手感一样,轻轻用指甲的尖端和指面来回抹过刀身。
女死者体贴地留予了他同等的沉默。
许久后,少年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我想去人间看看,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准……”
他身侧空无一物。
少年先是愣住,又坐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黑暗中再有其它的身影或者面孔出现。他稍稍思索过后,将刀柄和手掌紧紧缠绕起来,起身绕着那块巨石走了一圈。
终于,他发现了石头后突兀地出现的向下通道——幽深,漆黑,狭窄,深处似乎被水淹没了很长的一段路,通往未知。
不过也有可能,正是通往他所知道的那个此岸的世界。
也仅仅只是迟疑了一瞬,他就毫不犹豫地踏进无光的水面。向着不知有没有出口的尽头破水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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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和说明:
女死者:这个就真的不需要说明了吧。
鬼武丸:请百度,有惊喜。
Bgm1.Dust:(手残虐待者)迈阿密热线游戏角色【The Son】的相关BGM,他在自己的结局踏上了不存在的彩虹桥,砰。
Bgm2.林中三夫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彩蛋,只是想让大家感受一下我第一次在巫师3里看到这三位的真面目的骂娘心情。
Bgm3.Remorse:同Bgm1,是另一人物的BGM,冷静而效率,却死于黑帮不应有的心软。这个故事有4个人物,3个BGM,排除掉两个错误答案,剩下两个正确答案。
故事最后的通道:黑暗,潮湿,狭窄,顺水前行——这是什么地方的象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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