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次作业主题-春天的故事】寒冷的春日早晨,父亲的爱依旧温暖
本文BGM:Jim Croce-Age,建议配合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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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早春都是北方农民最忙碌的时候。
天还未亮,我就得把后园子里堆满的玉米用铁锹往车上扬。这些秋天收割下来的新玉米在园子里堆上一个冬天,这时节刚好就可以拉去镇上卖给收粮的。
不过今天早起的不止我一个。
“阿爹,你要去卖玉米吗?”我儿子似乎是被我在地上划拉找鞋的声音给吵了,睡眼朦胧从被窝里爬了起来。
我把已经被我踩软了的鞋帮子钩到脚脖子上:“嗯呢,鹏鹏有啥想吃的吗,阿爹去镇上买回来给你。”
“想吃玉米……”鹏鹏小声嗫嚅道。
“玉米不—— ”我刚吼出来,又怕吵醒炕上还在睡的孩儿他娘,赶紧把音量压了下去,“咱不吃玉米,鹏鹏没有别的想吃的吗?阿爹给你买你最爱吃的……”
鹏鹏很委屈地打断我的话:“可我就想吃玉米,玉米到底是啥味儿的呢?”
熟悉的话语钓出了我记忆中的一角片段。我缓了面色,上前摸了摸他光溜溜的小脑瓜:“等爹回来,一定给你尝尝玉米是啥味的。”
二十年前,春。
“阿爷,苞米到底是啥味儿的呢?”我往炉筒子里添着苞米瓤。这些被剥离了玉米粒的玉米芯,在我小时候有着完全不一样的名字。
“咳咳咳,苞米是要拉去卖的,咱们二顺懂事,不吃哈。”坐在床上的爷爷笑眯眯回答我道。
“哼,小气。”我把剩下的一大把苞米瓤扔回篮子里就跑出去了。
因为爸妈都进城务工的缘故,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在爷爷奶奶的陪伴下度过的。我爷身体不好,常年坐在炕头咳嗽,还得让我把炕烧的热热的才能缓和点,家里的农活基本都是我奶一把年纪在拾掇。
我老家这边的的春天来了和没来没啥区别,除了感觉太阳晒的暖和了些,屋外空地还总是一片白雪皑皑。顶多能从老杨树上蹿出来的小疙瘩和墙角泼了洗脸水的泥地冒出来的一点绿色能看出来,啊,这是春天来了。
从屋里跑出来的时候,我奶正在园子里灌井。冬天的寒气早已经把水井下面冻了个结实,春天的时候就得用烧好的热水倒下去把那些顽固不化的老冰给浇开。
她一见我就马上吵吵了起来:“二顺你个小兔崽子咋就穿这一件衣服就出来了!赶紧给俺回屋把棉袄穿上!”
“我不热!”慌忙往后园子跑,我都没注意到自己说反了。
“兔崽子!”我奶骂我的声音还在背后嗷嗷。
和我家现在一样,小时候我奶家也是把玉米都堆在后园子的。那时候的后园子就是我的大宝库,西边的猪圈棚顶藏着我过年放剩的炮仗,东边的玉米秸秆堆是我的城堡,当然还有园子中间摊的满满当当的玉米。
扑通。
我扑到玉米堆里面,把自己几乎完全埋了进去。
冬天的陈玉米被冻的像是石头一样硬,所以园子里乱跑的鸡鸭鹅都没法偷吃。前两年我还更小的时候就因为啃了一只冻的邦硬的老玉米,把两颗乳门牙都给硌掉了。
不仅掉了牙,还吃了一顿我奶的鸡毛掸子,简直雪上加霜。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的屁股有多疼。
我也不是没有摸过软乎乎的玉米。夏天的时候我被下地还不那么费劲的我爷抱去过玉米地一次,他给我掰过一穗只有他巴掌那么大的小玉米。
不过当时我也不大,他巴掌那么大的玉米,我两手捧着也觉得够沉。
我爷给我掰那玉米虽然还没有成熟,却也能隔着皮闻到里面醉人的香味。如果不是一只蚂蚱从那只玉米的背面爬出来跳到了我脸上,当时我差不多就会啃上去了。
我怕虫子,怕到从那之后,就再也没在夏天进过玉米地。
“二顺!哪呢二顺!回来吃饭啦!”
我听到我奶在叫我,忙从玉米堆里钻了出来:“来啦!”
我奶一看到我露头就开始骂我:“兔崽子,就穿件小褂子躺苞米堆里躺一上午!当心把你小胳膊小腿都给冻掉了!”
“都春天了,一点也不冷!”我嘴犟道,擦着发黑的鼻涕就翻腾过去。
午饭是我爷做的,这也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家务活了。靠近温暖的灶台,能让他的腿脚不那么僵硬。
但是我一点也不喜欢他做的菜。望着盘子里被炖到乌漆嘛黑的清汤寡水,我满脑子都是金灿灿肉嘟嘟的玉米的样子,没吃几口就把筷子一撂:“我吃饱了!”
我奶又对下了桌往外溜的我嗷嗷起来:“小兔崽子滚回来!一天天在外面疯跑不知道要多耗能量,不多吃点能行吗?”
我奶骂我的时候,我爷就在旁边笑盈盈看着我,手里拄着吃饭时候也不放下的那只铁拐杖:“乖啊二顺,别剩菜。碗底是福根,你正在长身体,必须多吃点。”
“哦……”我垂头丧气坐了回去,把碗里剩下的东西都扒进嘴里。
难吃,真难吃。
吃完饭以后,我奶提着我的脖领子让我跟她一起去喂猪去。我本来就委屈,一听这个就更不乐意了。
因为我奶家喂猪的东西就是苞米碴子。
每年春天,后园子里堆着的玉米有十分之一会被喂“狗”,就是后园子过道那边摆着的那只每天都对着天大张着嘴的机器里面。小狗吞进完整的玉米,再从屁股那筛出下雨一般的金黄玉米颗粒,打剩下的用来烧火的苞米瓤则会从肚子那里滚出来。
这些玉米粒一般都堆在主屋侧面的仓子里。在崩掉牙事件之前,我有次指着那些像是黄金一样闪闪发光的玉米粒说想吃,我奶没好气地告诉我这都是喂猪的。
我的地位还不如猪呢。
看着手里那盆熠熠生辉的猪食,我感觉自己都快哭了。
嘎吱踩过那一地的干瘪鸡屎,端着猪食盆的我和我奶来到猪圈前面。那些猪也知道现在是饭点,还没等看到我们之前就开始哼唧。
“啰啰啰啰啰!开饭啦,小猪崽子们!”我奶用葫芦切一半做的瓢往圈里撒着炖的软糯的玉米粒,喷香的玉米粥在空中划出一道彩虹,精准地浇在一只拖拉机轮胎做的环形猪食盆里。那些肥头大耳的胖猪吧唧着嘴一哄而上,我奶第二瓢还没舀起来,第一瓢的玉米粥就进了它们的肚子。
真能吃。
我把我端着的那盆搁在圈延上,一脸嫌弃地看着它们争食。
真没出息,给你们点玉米就抢成这样。
然后我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我自己光溜溜趴在猪圈里,让我奶泼一瓢玉米粥,开心地啰啰直叫的样子……
娘的,再吃不到玉米,我看我就得疯了。
把那盆满满当当的猪食全都洒进了猪圈,我丢下嗷嗷叫的我奶和嗷嗷叫的猪们,一路疯跑回前园仓子里。
仓子的角落摆着几穗还没有除去干叶子的玉米,这是过些天开化要播种用的。我挑了一穗顺眼的,趁我奶回来揍我之前把它塞进了还有余炭灶台里。
刚塞完合上炉门,我奶就抄着钉耙回来了。
哇!不至于吧……
“小兔崽子哪有你那么撒猪食的,你没看漾出去多少!个小败家子!”我奶冲我嚎道。看嘴角挂着的吐沫星子,她是一路从猪圈嗷嗷回来的。
我赶紧编了个理由:“我刚才肚子疼,想回来上厕所,跑一半又不疼了……”
“肚子疼?”我奶狐疑地支起耳朵,“你没有乱吃啥吧?”
“绝对没有!”我忽然想到这个地方不太妙,万一灶台里的玉米被热熟了味道出来了,那我奶不得削死我啊,“打死我我也不瞎吃东西!”
也不知道我说的哪个字让我奶心软下来,她把钉耙支在墙边,脸上变得柔和多了:“哎,二顺你到底啥时候能懂事啊?”
“我现在不懂事吗?”
“懂事,懂事,俺大孙子最懂事了。”我爷的声音在里屋附和道。
“哎嘿,还是我爷好。”我溜进里去给我爷卷旱烟了。
喂完猪,我奶就回我爷那屋睡觉去了。过两天就要卖粮,她说这几天她得多养精蓄锐。
确认听到她的呼噜声,我蹑手蹑脚进了厨房,拉开炉门,把那支被红炭烧的表皮焦糊的玉米小心翼翼地提了出来。
新烤出来的玉米特别香。也不顾手被烫的发疼,我捧着香香的玉米直奔后园子。
在哪里吃都觉得不保险,我得上我的“城堡”去。
秋天刈下来的玉米秸秆每年都被我奶扎成捆堆在后园子的墙沿。玉米收完了,秸秆也堆到有七八个我那么高。村里的房子和树都矮,爬到秸秆堆最上面看什么都是小小的,特别有成就感。
有的时候我能在上面待一天,上午爬上来偷玩我爷的老年机;下午爬上来看白云,看太阳一点点落到地平面下面去;晚上爬上来看铺满整个苍穹的银河星辰。
如果不是这“城堡”在夏末就会被我家烧炉子烧光,我一整年都想待在上面。
早春的风还是有点冷,往秸秆堆上爬的时候有些冻手。我把烤玉米叼在嘴里,攀着以前踩出来的“台阶”慢慢爬到了顶峰。
“你给我下来!”
刚要下嘴,家那边一声怒吼震的我叫一个灵魂出窍。我把烤玉米藏在背后,从秸秆堆上探出个头:“咋了,阿爷?”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我爷把头从窗子里探出来冲我吼道。
平日里都是我奶吼我,我很少看到我爷发火的时候,憋住眼圈里直打转的眼泪:“啥,啥都没有。”
“还说没有!你给我等着!”
我爷的脸从窗口消失没几秒,我就看到他火急火燎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我从来没见过他跑的样子,一时间有点看愣了神。
“把你手里的苞米给俺丢下来!”站在秸秆堆下面的我爷冲我叫道。
“爷,为啥你也不让我吃!”我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着热乎乎的烤玉米,哭丧着脸回道。
“不能吃就是不能吃!你下不下来?”我爷举起手中的拐杖怒道。
“我不下!我要吃苞米!”
“你不下是吧!”
然后我就感觉到身下的“城堡”猛地一颤。我看到我爷丢下拐杖,顺着我平时攀爬上来的地方开始往上爬。
那时候的我根本没想那么多,没想我爷怎么就突然这么生气,只想抱着我的宝贝烤玉米赶紧逃走。
秸秆堆的另一边又陡又软,我顾不得那么多,再次叼住玉米棒子,准备从那边骨碌下去。
砰!
刚从秸秆堆顶迈出去一条腿,我就听到身后那声巨响。
糟了,阿爷不会是摔下去了吧?
我把玉米棒子抓在手里,挪腾到我爷往上爬的那边看了一眼,果然发现他正四脚朝天躺在地上。
“爷!”
我撕心裂肺地吼出来,扔下烤玉米就飞快地从秸秆堆上滑了下去。我爷摔得不轻,我怎么拍他都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大概是我哭喊的声音太过尖锐,我奶终于被吵醒了,披着件花袄从屋里挪腾出来:“吵什么吵,小兔崽子你哭丧吗?”
然后他就看到我哭成了京剧脸谱的大花脸:“呜哇!我爷……我爷摔死了!”
我奶揉揉还睡眼惺忪的眼睛,这才看到我身后四仰八叉的我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看你就作吧,看给你爷摔的!”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对不起我爷……”我一个劲抽泣着,寒冷的空气抽的我胸口直疼。
“你爷死不了,切,”我奶冷漠地拖起我爷的腋下往屋那边拽,“真是的,你们爷俩真是一个德行!”
进了屋把不省人事的我爷拖到炕上,我奶就去画着龙凤图案的柜子上够下来一只老旧的工具箱。
我还没等接过来,我奶看了看我被烤焦玉米蹭的乌黑的双手:“不用你,俺自己来就成,你去吧你那鬼画符的脸和手洗了,这埋汰的!”
我还在抽抽嗒嗒地哭着:“为啥……你和我爷……都不让我吃苞米啊……要不是我去烤了苞米……我爷也不能来……”
我奶瞪了我一眼,往下扒着我爷身上的衣服:“还不是咱们吃不了这些玩应儿。你再不洗脸我削你啦!”
洗完脸以后,我看到我爷被卸下来的脑袋摆在梳妆柜上的收音机前面,走上前用我的湿毛巾给他擦了擦脸:“奶,我爷哪摔坏了?”
“俺这不正看呢吗,小兔崽子。”
我奶放下手里的螺丝刀,摘掉老花镜,用手揉了揉眼睛:“你说俺这眼睛也花了,也看不清哪块松了……”
“我看看。”我放下毛巾,跳过来看被拆开的我爷爷。我爷的身体趴在炕上,从肩胛骨到腚沟的齿轮都露在外面。
“找到了,这几颗螺丝好像松了,我拧?”
“你指给俺看就行,俺自己修。”我奶不太相信我的样子。她一边给我爷身体里的齿轮上油,一边嘟囔道:“说你们爷俩一个样,就是年轻时候嘴太馋!你以为你爷现在这身子骨咋来的?不就是他年轻时候不懂事,非要吃苞米!苞米这东西哪是咱机器能消化得了的东西?苞米粒子掉到齿轮深处一直拿不出来,慢慢就生锈了!”
“能不能把阿爷生锈的齿轮换掉……”
我奶停下手里的螺丝刀,抬起头冲着我叹了口气:“哎,咱家不是啥富裕人家,没有那闲钱给你爷换。你爸你妈在城里修飞船不容易,好不容易赚点钱,哪能祸害在俺们俩这快报废的老骨头身上。”
我眼泪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等我长大了一定要赚大钱,给爷爷奶奶换最好的齿轮。”
我奶一边给我爷的齿轮上油,一边撇嘴:“指望你个小兔崽子,那得猴年马月。只要你不再作妖,别一天天老气俺,俺看就比啥都强。”
二十年后,春。
交完满满一车玉米已经是下午了,我开着拖拉机往家走,大约晚上七八点就能到家。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这兔崽子也没啥出息,到底还是走了我爷我奶的老路。说起来,这拖拉机在我小时候就是坏的,一直在仓子角落搁着,得亏用了我爷我奶身上拆下来的老旧零件才能活过来。
我轻轻摸着方向盘:“阿爷,阿奶,今天鹏鹏和我小时候一样,说想尝尝苞米是啥味的呢。我进镇给他买了瓶玉米油尝尝,虽然比不上咱平时吃的机油,但好歹喝下去对身体没啥坏处。”
金红的晚霞撒在小路两旁的雪地上,像在酸奶上盖了满满的一层炸的焦脆的玉米麦片。我开着拖拉机慢悠悠在小路上逛荡着,嘴里叼着一根散发着难闻味道的土制旱烟。
真正的玉米是啥味道呢?
管他呢,玉米是啥味道,那是人类该想的事情。
现在的我,想要的只有给我的鹏鹏一个更好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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