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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自己是病了,病得奇怪,哪怕是为了皇渊,竟总也不能好起来

-----正文-----

【病】

“铅回来了吗?”北冥皇渊额头上缠着绷带,赤着脚,将房门拉开一线,悄悄问闪身进来的胞弟流君。

“车刚到门口,就快进来了。”北冥流君很配合地向外张望一眼,回答说。随即看见自己的同胞兄长奔回床边,一头扎进被子里,又露出一只眼睛来眨了眨,向自己打了个“注意配合”的手势。他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仍是识相地坐到了床边那张椅子上,伸手抓了把脸,顺便把嘴角的苦笑抹了个干净。

房门敲响了三下,无人应,就自己打开了。铅十三鳞站在门口,引着紫衣金冠的少年悄悄走进来。八纮稣浥的脚步很轻,微低着头,淡金色尖巧的下巴藏在垂落的刘海后,显得乖巧而静默。北冥流君注意到他胸前的四只手里捧着一块靛蓝色沉甸甸的晶矿,一模一样的一枚,皇兄刚刚才拿给自己显摆过,正放在床头的架子上。他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在心里“啧啧”两声。

“殿下。”走到他身边,稣浥仍不忘礼数。

“都是来看皇兄,不必拘束。”北冥流君早受了兄长嘱托,爱屋及乌,便也慢慢将这个秀丽的波臣少年当自己人看待。

床头的位子空着,八纮稣浥轻车熟路地坐到枕边,看见恋人搭在锦被外的胳膊上还有一块明显的烧伤。他试探着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里,鲲鳞被撕掉了一块,露出下面凸凹不平的新生嫩肉——皇渊身为鯤帝王爷,养尊处优十余年,何曾受过这样的苦?他不由得鼻尖一酸。

“怎会如此?”他低着头,闷声问。

“伤势已经稳定。应是练功受伤所致,太医说幸好不曾焚及肺腑,否则性命堪忧。”北冥流君皱紧眉头,说着预演好的台词。

稣浥怔怔听着这话。“是为了我……”良久,他喃喃自语,金色的手指颤抖而僵硬。数年前,他也私下里同皇渊、梦虬孙那般尝试过习武,却因体质柔弱,成效还不如年幼的昔苍白。十几岁的男孩子,又有哪一个肯轻易服输?稣浥也曾不甘过,后来皇渊知道了一切,拍着胸脯说:“稣浥不会武功也没关系,将来不论去到哪里都有我保护你。”他虽无意将自己置身于鲲帝的鳍鳞之下,仍心动于他的宽厚和体贴。

从那天后,安于享乐的小王爷开始辛勤练武。他不被鳞王所喜,部分鲲帝一脉的武学都没有机会修习,却自己整理了太虚海境久远之前流传下来的断简残篇,从中试探着领悟出一套九炼烽火。也正因为是自行探索,前日练功才受了伤。

“你来了,皇兄就安心了。”依照约定,北冥流君抓住时机在一旁添油加醋。

“嗯。”纯金的指尖划过鲲帝面颊微凉的鳞片,迟疑地停在额前一痕血迹旁,稣浥低头默默看着他,短短一个音节已显出声气哽咽。

“那……你在这里多陪陪皇兄。”气氛到了,流君摸摸鼻子,自觉不宜久留,打算见好就收。

床榻上,仰卧不动的小王爷似乎对胞弟的配合很满意,耳边的鳞片不自觉抖了抖。

这一刹那没逃过八纮稣浥的眼睛,搭在他面颊的那只手瞬间缩了回去,水汽蒙蒙的浅灰色眼眸也闪过一点冷冷的光:“殿下且慢。”

“怎样了?”北冥流君回过头。

“这几日,可否请殿下和铅老照看王爷,八纮稣浥尚有要事,不能久留。”

流君一愣:“你不是专门来探视皇兄的吗?”

“工坊中刚出炉一批玩器,须尽快送往三殿下府内。家父最近连番工作,积劳成疾,稣浥既为人子,应该代劳。”他刚刚开始变声,清越的音调还带着柔软与童稚,却早已跟儿时的乖巧不同,“既然王爷已无大碍,稣浥就可放心离去了。”

“这——”北冥流君左右看看,卡了壳。

“身为波臣,难有许多闲暇,殿下见谅。”稣浥说着,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稣浥!”少年还未走到门口,身后病榻上的人就已跳了起来,跑出去要拉他的衣袖,“稣浥你等等。”

紫色的衣衫从他手中滑走,犹在赌气的少年不肯停步。

“稣浥,是我错了,我不该叫铅和流君骗你,”北冥皇渊扯开额头上被涂红的纱布,化作一阵白烟拦在他面前,匆匆忙忙解释道,“我只是——想见你了。”说着一拉胞弟,企图找人帮腔。

北冥流君扶额,想了想,动之以情:“是啊,况且皇兄确实受了伤。”

他终究是为了自己。稣浥闻言心中一软,停下来叹了口气:“王爷,已经不是小时候了。”

“怎么了?”皇渊迷惑不解。他想过万一被拆穿,稣浥会生气,可那至多是带着娇嗔“哼”几声。

玄玉府中多的是锦衣玉食、珠宝锦缎,安逸舒适的生活将这里的时间变得很慢很慢。他因天生的异样被命运阻隔在皇权之外,因此并不能感觉到大皇兄北冥封宇被册立为太子以来,紫金殿上越发浓重的铅云,也未能察觉枕畔最亲密的恋人日渐长大,随时间萦绕于心的困惑。

镔铁粗陋,千百年来被人视为不堪之材,锻造之后却可伤及高高在上的鲲帝……

“你不明白——”八纮稣浥闭了一下眼睛。

“我不明白什么?”数日不见,北冥皇渊这才看清他眼下泛着些微黯淡的黛青色,尚且温软如孩童的脸上,显露出不符合年龄的冷清。他住了口,呆呆眨了眨眼睛。

稣浥原想说些什么,眼梢瞧见架上的晶矿,遂收了声——他没有什么可送给他,除了自己的心意,也只剩这两枚绝无仅有的镔铁精矿,印证着他们之间自然而然的情意——他说皇渊不懂,自己又何曾明白?

“王爷,此事当真耽误不得,”他沉吟片刻,终究软了心肠,“你好些吃药,晚点我就回来陪你。”

“我跟你去!”

“不要!”稣浥严辞,忍不住摸了摸他的手,“你要好好养伤。”

皇渊待他很好,身为波臣,玄玉府却有供他使用的车马。八纮稣浥带着玩器匆匆离开,留下府中暗自失落的人。太医说小王爷皮肉新生不宜着风,才被拉了回来没跟去。

过了好久,还是北冥流君一拍手直呼不好,道三皇兄北冥无痕对波臣贱族素来严苛,又有些怪癖,你那个小情人外柔内刚的性子,贸贸然前去,遇见了只怕要吃亏……

这下再等不得。北冥皇渊经他提醒,顿时也想起北冥无痕那些并不太好听的名声,心底一冷,披上衣衫,斥退了围上来伺候劝阻的侍从,套了马车疾驰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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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娶妃那年曾为了挚爱贝璇玑见罪于鳞王,后因鲛人一脉支持和海境旧制约束才未被废弃。如今五个皇子中,最得宠的,当属三皇子北冥无痕。

在玄玉府的时候,稣浥还觉得皇渊追求精致摆件、佳肴美馔已是奢侈,今日踏入三皇子的府邸,方知何谓挥金如土,纸醉金迷。一雕梁、一画栋、一珠帘、一彩屏,初看虽非金玉璀璨,光华流转之间,也足见用料工艺不凡,就连窗纱亦是鲛绡中不可多得的珍品,织进了颗颗浑圆的鲛人泪,一匹价值千金。

八纮稣浥捧着锦盒在偏室等了小半个时辰,主厅依然歌舞升平不见停歇。

外间的随从将他指来这里,等待管家或者三殿下亲自来查验成品,确认之后方许离开。他瘦弱力小,托着那只沉甸甸的锦盒等了半天,金肢已经发酸了,见身旁有一张小小的桌案,便将盒子放在上头,想要稍歇一歇。

盒子并未盖严,在静寂中打开一条窄缝,露出内中幽幽暗红的微光。仿佛永无止境亘古的深渊里张开了一只血红色的眼睛,透过少年文弱的身躯,冷冷窥视着黑暗中沉淀的绝望。

八纮稣浥出身工匠世家,天生思敏早慧,很小就出入父亲的工坊里帮忙。他拎不动玄铁重锤,便从书册古籍里学习铸术。然而最近不知出于何种原缘故,父亲却不再许他涉足工坊的官窑,只把鳍鳞会中许多杂物扔给他打点,每日和其他工匠们绘制图谱,闭门烧铸,常常十日不归,同谁也不谈是在忙些什么。

后来三皇子下令制作一批名为水磷烧的玩器,要得很急,为此还从自己的封地派了一批兵士守在官窑外,连月不许出入。前日成品出炉,稣浥注意到每个参与的工匠们走出来,都熬得骨瘦血枯,身上带着或轻或重的伤口,其中甚至有两人手足折断,俨然九死一生。

昔苍白偷偷告诉他,说自己的父亲也受伤病倒了。伤口像是流干了血,翻出惨白的骨肉。

——偏室里没有点灯,左右无人,他默默望着桌上的锦盒,心底生出诡异的慌乱。盒中的水磷烧像压在胸口的巨石,或者血管里燃烧的磷火,令他想要退避又不能。十五岁的少年几度伸出手去,指尖终于还是拨开了盒盖,从中取出最小的一只杯盏。

很美丽的玩器,典雅精致,似乎并非取材于海境已有的任何珍贵质料。杯壁细腻油润,通透的红色深浅变幻,即使在幽暗里也流转着动人的清光。可他却本能感觉哪里不妥,仿佛握着一块极冷的冰,冻得透骨了,黏在皮肤上,挣脱不掉。

少年不知不觉又将杯子拿近了一点,凑到眼前细细观看,倏忽细风拂过,鼻息间嗅到一股异样的腥甜。他呆了良久,看着那只不足手掌大的小巧酒杯,忽然浑身一凛,忍不住颤栗起来。

“谁许你私自触碰殿下的贡品?”门口,王府的管事正看见这一幕,高声喝道。

鎏金的指尖猛然一哆嗦,那只小小的杯子落在地上,“啪”的一声碎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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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门的几个小兵皆不知道那送贡品来的少年去了哪里,被匆匆闯进来的北冥皇渊一掌震开,退到了一旁。他不在意体内残存的霜焰余劲,身法运起了隐者飘踪,总算及时将人从三皇兄手中夺了出来。

“怎么?皇渊也对这个波臣贱族感兴趣?”北冥无痕抽身退开,看了看手背被他鲲鳞刺到的所在。

“稣浥是稣浥。”他并不喜欢北冥无痕口中冰冷的代指,却未来得及留心怀中瑟瑟发抖的身躯那一瞬间的僵硬。

“稣浥?叫得好亲热啊,”北冥无痕挑眉,带着点玩味和嘲弄问他,“这是你的人?”

“三皇兄想怎样?”他紧张地将人护在身边。

“不怎样。他弄坏了我一件玩物。本来看他一双手长得不错,想留下来替代我的藏品,既然皇渊舍不得,那便罢了。”北冥无痕漫不经心道,似乎自己口中之事,重量还不及打碎一只杯子。

他挥挥手将人放了,心想自己这个皇弟不光鲲鳞覆体来得古怪,性情也十足是个怪胎。一个波臣男孩而已,就算长得稍微清秀一点,玩玩也够了,总不至于这般心急如焚——不过话说回来,生得那般模样,留下金肢,其他碾碎了做成珍品一定很美,若红色的结晶里能呈现出点点洒金,想来质地更为上乘,可惜了……地上还有水磷烧的碎片,他随便踢到一边,那暗红的痕迹像是一滩血水,再也无法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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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玄玉府当夜,八纮稣浥就病了。

他在萦心斋中发起了高烧,坠入泥沼一般腥臭的噩梦里。

北冥无痕的手冷而潮湿,明明没有鳞片的覆盖,却似海蛇一般凉凉缠住他的指节。刻骨的恐惧掩盖了尚未成型的思虑,他逃不开,只好颤声哀求,直到一只粗糙却温暖的手将他拉出绝境,甚至亲自拿着清凉的汤饮送到他唇边。

“皇渊……”他虚弱地张开眼睛,看见枕边的人,“铅老……”

“太好了,稣浥醒来了,”铅十三鳞亦欣慰,拿起药碗又劝,“王爷,你还没有饮药。”

北冥皇渊接过来一饮而尽,也没皱眉叫苦,只连声问他怎样。高热烧哑了少年的喉咙,他无法回答,只将一只金色的手瑟瑟放在他掌心里。皇渊就叫他再休困一阵,自己会陪在这里护他周全。

可是等稣浥合上眼睛,噩梦依然如影随形。这次的梦里没有那个阴森冷漠的声音,只有一双血红的眼睛,不属于他所见过的具体某人,在黑暗中冷笑注视着他。他惊慌想逃,它就出现在他面前任何一个方向,漫长而坚持地同他对视。他害怕地捂住眼睛,它就变成一张獠牙染血的大口。他听见它笑,听见它在耳边问——“凭什么是你?”

“稣浥。”鲲帝熟悉温厚的声音轻声呼唤。

他挣扎着向那个声音奔去,全然顾不上背心透彻骨髓的寒冷。

很多年后,边关疲倦无眠的长夜里,鳍鳞会宗酋八纮稣浥仍然偶尔会在飘忽迷离的月色下悄悄问自己:如果没有当日发生的一切,如果那些埋藏在泥土和尘埃里的血泪不曾显露面目狰狞的一角,他是否就能安心依偎在恋人温暖的怀抱里,在玄玉府安逸的富贵中享受甜美的爱意,他和他所爱的人,是否都会因此幸福?

然而虚妄的幻觉终究会被揭穿,不懂得逃避的人学不会心安理得。他给过自己很多如果,唯独没想过不要去看。只要不去看,那一痕血色就可当作不存在,只要不去看——偏偏他无法不去看,无法置若罔闻。

陷入昏沉的那半个月中,每次从梦魇中挣脱,他总能看见那双一直让自己感觉安全宁静的蓝眼睛,近在咫尺,像碧蓝无垠的海水,映着湿润洁白的云——跟那个同皇渊血脉相通的人毫无相似。

可他依然忍不住闭上眼眸,默默将脸扭向一边。

他想自己是病了,病得奇怪,哪怕是为了皇渊,竟总也不能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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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在体肤,更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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