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王之乱
-----正文-----
【死】
三王之乱爆发半年以后,八纮稣浥才第一次踏入那座制作水磷烧的官窑深处。
半年前,鳞王北冥宣猝然崩逝,太子北冥封宇登上海皇椅。丧期未满之际,其二弟北冥骄雄就在自己的封地上,一刀砍下了鳞王使者的头颅,悬于大营外示众七日,同时传令整顿军士,向皇城进发。数日之间,兵变消息传遍海境,天下哗然。三皇子北冥无痕出兵响应,五皇子北冥流君亦卷入战局。震荡太虚海境的三王之乱,由此而始。
动乱初期,三王手下的军队先发制人,势如破竹。然数月之后,新任鳞王就在蜃虹蜺的帮助下逐步稳定了局面。战事陷入胶着,三王各有盘算,而年轻的丞相欲星移则游历在外尚未回归……漫长的拉锯几乎令整个太虚海境都陷入动荡不安,三脉贵族权争势夺,波臣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死亡的阴霾在每个人脸上涂抹层层的劫灰,时间久了,擦不去,就结成一块厚壳。看不见阳光,露不出喜悦,只能像无法取下的面具紧贴在脸颊和口鼻,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一年前宗酋过世,他年轻的儿子八纮稣浥接掌了鳍鳞会。作为江湖派门,虽是一个资源有限的小小堂口,鳍鳞会仍在战乱中主动承担起扶助百姓的责任,医治受伤的平民,发放粮食和衣裳。
北冥皇渊是当今鳞王唯一没有参与反叛的兄弟,此时的玄玉府尚处于皇城左近,周边地区和个人的封地相对安稳。战乱一起,大量无处安身的难民向此涌来,稣浥几乎不用走远,每日只眼皮子底下的杂务就足够他应接不暇。皇渊从来宽厚,又是为了心爱之人,自会倾尽全力帮他,往来玄玉府运送物资的车马络绎不绝。然而在波及整个太虚海境的大难之下,一个远离政务的亲王终究也有许多不能顾及。
战祸看不到尽头,昔日北冥无痕专为水磷烧开设的官窑也渐渐衰落,守在此间的卫兵多半被征召回去。八纮稣浥奉命收拾父亲的工坊——身为研制水磷烧之人的亲生儿子,他也是直到此刻,才真正看清窑口内掩盖多年的真相。
两年前皇渊从兄长手中救下他,可那段令人胆战心惊的往事和一度接踵而至的噩梦并没有随着恋人温柔的爱怜从记忆里淡去,十五岁的稣浥开始留心蛛丝马迹以及父亲讳莫如深的种种内情,慢慢猜到了那个血淋淋的真相。旧忆有如一道伤口,他做不到视而不见,于是只能越挖越深,从难以愈合的血痕里翻出骨肉,赤裸裸地晾在冰冷的无根水里,甚至让那惨白感染上身边最爱他的人。
工坊入口是寻常的高温窑炉,再往里走,逐渐阴湿的空气里却隐隐飘起血腥味,越来越明显。稣浥没叫人帮手,独自走向深处的洞窟,那里对外称作监牢,如今不再有人守卫。他咬咬牙,终于还是推开了厚重的石门。
浓烈的腥臭扑鼻而来,他在昏暗的光线里看见那山洞内堆满了尸骸,一些白骨灰黑,一些才刚刚开始腐烂,爬满蛆虫的皮肉上犹且挂着粗陋破烂的衣衫。洞壁呈现出诡异的黑红色,散发着呛人的气味,强忍眼泪走进了看,方知那是半尺厚的血污。他在死牢深处发现一间暗室,除了囚禁所用的铁笼铁链,还有许许多多形状怪异的器物,沾满血痕。
他起初不解,看到角落散乱的残肢和漂在血池里的尸骨方才领悟:制作水磷烧需要波臣的骨血,而无所顾忌的北冥无痕则渐渐将这残忍的过程变成一场杀戮的游戏。他们不仅在屠杀,还以完美水磷烧的名义想出种种残忍暴虐的刑罚,誓要从波臣百姓新鲜的身体里榨干每一滴血、敲碎每一块骨骼,再将那些被他们折磨屠戮的生命制成手中精巧的玩物。
两年了,他早已想过可能发生的一切,此刻仍旧触目惊心。那冰冷尖锐的触觉再次从指尖传递到心脏,八纮稣浥面色苍白地走出禁地,跪在泥水中,痛苦地呕吐起来。
“稣浥。”
又一队粮车从玄玉府送来鳍鳞会的帐篷,这次跟来的除了铅十三鳞,还有北冥皇渊。年轻的王爷跳下马车,熟门熟路摸进了新宗酋的房间里,带上门,来到自己日思夜想的人身边。
“皇渊。”他还没有放下笔就落入了恋人温暖的怀抱,抬起头来揉了揉额角,“你来了?”
“当然是我,”鲲帝的气息就在颈边,几乎将他柔软的耳垂也含进去,“难道稣浥以为是在做梦?”
“没——”稣浥叹了口气,却倦得连多说几句的心也无,只将额头靠在皇渊肩膀,彼此依偎一会儿。连日不曾好睡,只这一刻静默的温存已是难得。他甚至有些欣慰地察觉,即使曾经迁怒争吵,自己仍然依恋着他的气息,随即又为这个小小的念头心生悲意:爱慕早已融入他们的血脉,可也因为这鲜血流淌在身体里,他们之间,再也不能单纯如初。
“稣浥瘦了。”皇渊却顾不得旁的,一心都在多日未见的恋人身上。
“我无事。”他摇了摇头,缩进他心口微微眯起眼睛。
皇渊皱着眉头:“分明憔悴了许多。”
“比起流离失所的百姓,这些不算什么。”
皇渊握着他越发纤细的腰,不依不饶:“可是看你这般操烦,我会心疼。”
稣浥抿住了嘴唇,不耐烦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现今战时,多少波臣朝不保夕?即便玄玉府地界,每日都有病饿而死的人。权贵们忙于夺权,鳍鳞会若不理睬,还有谁能施以援手?”
“我会帮你,”听出他不悦,皇渊连忙换了个更为现实的话头,“这次采邑上的岁贡刚刚收齐,我便让铅清点了为你送来,还在封地下了命令,帮助他们安家……”
不够的,远远不够,稣浥在心里无奈地说。不算死于半路的流民,即便皇城附近和玄玉府腹地,依靠鳍鳞会的周旋跟玄玉府的协助都已左支右绌。烽烟四起,他明白皇渊这边实则也越来越不容易,却仍忍不住将红尘的悲哀带入他们两人的世界里。一点杯水车薪,又够得上什么呢?昔日志气方遒,向他说起心底改革的理想,皇渊也信誓旦旦地说会替他实现。可到头来,连遍地消逝的生命,他们也无力挽回。
他也将情况讲给皇渊,可对方除了尽力筹措之外并无他法。那些远离视线的死亡对皇渊造成的震撼并不真实。养尊处优二十年的鲲帝亲王,终究难以想象血与火交织的修罗地狱,他所做的一切,大半出于宽和慷慨的天性和帮助恋人的真情。
于是稣浥不再坚持以言语动摇他,宁愿珍惜眼前一时一刻偷来的幸运。失望是自然会有的,对皇渊的不满常常始于他安然享乐的心态。可有时间,当他如年少时那般,默默跟在对方身后听他高谈阔论,也会在心中告诉自己他不变就很好
前路渺渺,他隐隐希望皇渊始终还是那个逍遥豁达的小王爷,不论在他看见看不见的地方,都要平安喜乐过完这一生。
三王之乱开始后的这段日子,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沉默。爱恋的私语承担不住生死重负,少年的意气也被纷争消磨,好在身体依旧是诚恳的,枕间缠绵,鬓边厮磨仍伴随着肢体的轻盈和餍足。沉溺在欢情里的小情侣无暇他顾,也就来不及担忧这欢愉脆弱如泡沫,无根水中,难保久长。
待欲星移自外境归来,三王一方已显颓势。水磷烧事件被公诸于世,成为骤然向北冥无痕发难的砝码。民心向背,新任鳞王又有了左膀右臂的扶协,迅速荡平了皇城附近的隐忧,开始收复失地。而鳍鳞会帮众刚松了一口气,又在年轻宗酋的带领下大举出关,帮助外面仍处于水深火热中的平民。
八纮稣浥不会武功,之前有大量文书信息要处理,一直在玄玉府附近受皇渊保护,战乱至此,方头一次踏上演图关外。这一路上白骨累累,三王兵败,仓皇向边地退去。所到之处但凡出身鲛人者,不论是否堪为谋士,一律被召集监控;成年的宝躯男子尽数入伍;而波臣百姓仅剩的口粮更被补给不足的军队肆意抢夺,好手好脚的常被强征为民夫,由皮鞭和军棍驱使着,做最辛苦危险的工作,却换不得一餐饱饭,甚至疲劳饥饿而死。
他听得战报,说洄森岗前最后一座城池遭围城数月,城中粮食耗尽,杀人饮血。侥幸脱逃者,许多也枉死在两军对垒的防线之间。被认作奸细的波臣遭凌迟处死,刑场外饥饿发狂的众人蜂拥上去,只为抢夺一片脂肪干枯的碎肉……
和平年月,权贵可以为了享乐,坑杀无数波臣百姓;山河动荡,为了鲲帝的权势,波臣平民仍要先被牺牲。千百年了,坚如磐石的海皇椅下堆满骨血和冤魂,领悟这一点的少年忽然痛恨起曾经的自己——他想过改变,皇渊也说会帮他改变,可那改变又是为了什么?城内的百姓易子而食,城外刚得喘息的波臣一边哭诉战争的悲苦,怀念逝去的亲友,一面盛赞新王英明仁德。高高在上的鲲帝只要一个念头,就足以摆弄万千人的命运,成就明主美誉和暴君豪奢的,同样是一张张面孔模糊没有姓名的脸。他们的人生从来不在自己手里,卑微乞求的姿态又有何不同?
惊心的情状在稣浥眼前挥之不去,和密室内的景象重叠到一起,拧成无边无际的黑红。
关外没有皇渊的陪伴,冰冷的长夜,他从梦里醒来,握紧了手中的镔铁晶矿。这样的夜晚或许皇渊也还没有睡,玄玉府要避嫌守拙,却仍在暗中替他们筹集物资、提供情报。稣浥披衣走到空旷处,举头望去,果然看见天边高悬一轮满月。中原的诗句里说千里共婵娟,他却不知此刻皇渊看到的月色是否也是这样,被无根水里的血气熏染后,浮起一层铜色的暗红。
那红色飘着飘着,变成曾经在噩梦中令他恐惧的红眼睛,冷冷问他当年的话——“凭什么是你?”
他无法作答,抱着镔铁只得漫长的沉默。于是那眼中流出哀婉的神情,淌下一行鲜红血泪,幽幽地又问:“凭什么不是他?”
那一日,三王负隅顽抗,终告失败。残余乱军尽数被擒。鳍鳞会众人仍驻扎在关外,协助历经战乱的百姓归于故里,重建家园。
一个月后,年轻的宗酋八纮稣浥安排好外面的一切,动身返回皇城。行至半路,紫金殿上传出鳞王旨意:起兵叛乱的三位王爷威胁海境,按律尽数处死。海境政局再度变幻,削兵权、拔统帅、设师相,无数波臣在懵懂中感觉到生活终于重归平静,纷纷感慨熬过苦难,盼来了好日子。
然而亦有人无法因此而喜。
寂静无声的玄玉府内不闻人语,风尘仆仆赶来的稣浥同铅十三鳞在回廊上相遇,彼此默默行过一礼,又穿过低垂的帐缦,轻轻推开萦心斋的门。
他背对着他坐在桌前,手边放着北冥流君曾经称赞过的、玄玉府主厨最拿手的点心。鲲帝宽阔的肩背一动不动,可他却知道他哭了,心底最柔软的所在跟着抽了一下,咸苦的潮水仿佛要漫出来。
“皇渊。”他来到他身边,柔软的金色手轻轻捧起他的脸,细细揩拭着那双碧蓝眼睛里坠落的水痕。
他看见他苍白地面容,终于呜地一声哭出来,用尽全力将稣浥拥进怀里,强健的双臂几乎揉碎他纤细的骨骼。好一会儿,意识到默默忍耐的恋人实在太痛了,皇渊才放开他,像当初半大的男孩子似的伏在他胸口。
“稣浥。流君走了。除了铅,我只剩下你……”
稣浥低下越发瘦削的脸,抚摸着他的额头,眼底发烫。
——他就靠在自己怀里,将圆圆的额头抵在自己掌心,像从前很多很多次亲昵时同样。可这一回,指尖微凉的鳞片潮湿而冰冷。
他是爱他的人,怎能对他的悲伤无动于衷?八纮稣浥在心底质问自己,酸涩绯红的眼角,却淌不出一滴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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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写死这个主题,三王之乱是逃不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