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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1.
继国严胜讨厌继国缘一。
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12.
他和继国缘一作为兄弟,几乎是不分先后地降生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在他们早已忘却的腹中时期,两颗跳动的心脏就已经事先协商好迎接世界的顺序。
他们的母亲大口地喘息着,苍白的面颊上全是汗水,她虚弱而缓慢地侧过头,模糊间看到了被医生抱走的两个孩子,才安心地闭上眼睛休息。
这段故事继国严胜听过很多次,当他和继国缘一紧挨着睡在床上,听母亲给他们讲睡前故事的时候;当他们在每个空气清新的早晨,各拉着母亲的一只手一起过马路去上幼儿园的时候;当他们看到树枝上的鸟窝里,小鸟们正被鸟妈妈喂食的时候。
母亲还陪伴在他们身旁的那段美好的幼年时光里,每当她说完这段故事时,总会和他们说,兄弟两人一定要好好相处,互相帮助。继国严胜听了太多次这个故事,以至于都快背下来,心里想着母亲为什么总是用这样哄小孩一般的说辞来逗他们玩。他一开始的时候总是很认真的回应,听多了之后偶尔应上几句,时间再往后就什么话都不说,最多有些不耐地点点头。
而继国缘一则每次都安安静静地听着母亲的话,听到“兄弟两人要好好相处”也从来都是认认真真地回答,或是对母亲展开一个微笑,或是抱住母亲,然后开心地说好。
继国严胜每当看到被母亲温柔地摸着头的继国缘一,心里总空落落的不是滋味,但他也不大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于是就总学着那些大孩子的语气,觉得继国缘一太幼稚,自己早就长大了。
长大,长大,似乎每个孩子都渴望着长大,继国严胜也不例外,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成长并非一帆风顺。
很多年后他回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才恍然想起,一切也许开始的节点就是这里。
夜里,骤雨不歇,继国严胜被窗外的雷声惊醒。他和继国缘一的生物钟被母亲培养的很好,两个幼儿园的小孩养成了早睡早起的良好习惯。所以他醒后一时没反应过来,躺在床上缓了一会,觉得有些口渴,于是想去一楼的厨房喝水,看了看在自己身旁依旧睡着的继国缘一,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出房间。
已是深夜,母亲也应该睡了,按理来说家里的灯应该全关了,但楼下的灯不知为何还亮着。暴雨嘈杂间,他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心下一紧。
小偷?
他于是将鞋脱下拎在手上,悄悄下楼,躲在墙角边。客厅的光线照不到他躲藏的角落,他于是小心地伸出头去观察情况,引入眼帘的是坐在沙发上的母亲,和一个在客厅里神色冷冷,背着两只手急匆匆地反复走来走去的男人。
继国严胜愣了一下,脑中不断回忆着自己曾在哪里见过他,想到一半,他便被客厅里两人说话的声音打断了思考。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男人停下走来走去的脚步,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女人,“他们跟着你够久了,我现在发展的稍微好一点了,把他们接过去照顾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跟着我够久了?”女人听完他的话,似乎笑了笑,“我生他们的时候你在哪里,他们哭闹的时候,饿了的时候,生病的时候,第一次说话,第一次走路……这么多年,每个你应当到场的时候,你在哪里?”
男人被女人的问话弄得有些语塞,随后缓和了些语气,“你也知道我工作忙……”
“工作忙,我当然知道,我不是最知道你工作忙的那个人吗?”女人像是自嘲般地摇摇头,“我知道你工作忙,抽不开身,回不来,不求你送东西费太多心思,但至少可以打个电话?甚至发条短信?你现在好了,像个没事人一样,让我把他们交给你,我怎么放心?”
“我像个没事人?每个月打到你账上的钱是谁给的?你说你理解我,你就是这样”男人顿了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随后收了声。
客厅又安静了,只剩下男人又开始走动的声音,和窗外不歇的暴雨。
继国严胜听着两人的对话,只觉得眼前的男人熟悉又陌生,一个模糊的画面在他的脑中逐渐清晰,他皱着眉头,又听见男人柔和了语气,似乎是用情至深,对女人说。
“他们是我的孩子啊。”
“他们不是我的孩子吗?”女人立刻抬起头反问,眼里似乎有了些泪花。
继国严胜脑中那个模糊的画面猛然清晰起来,他想起那个在母亲卧室的床头柜上被倒扣放着的相框——他曾经因为好奇而悄悄地抬起来看过,相框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
其中一个是年轻时的母亲,那个比母亲高大许多的男人将她搂在怀里。男人看着她,眼神里满是爱意,母亲温柔地笑着,阳光洒在他们身上,身后是灿烂盛开的花,相机记录下了这副画。
“你到底想怎么样?!”男人似乎失去了耐心,下意识抬高声音对女人吼了出去,随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将语气放缓了些,“我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吗,让他们去我那边,待一段时间,孩子小,得先让他们适应,等安定下来了,也把你接过去。”
“我也每次都拒绝不是吗,”女人回道,“这么多年你连个关心,连句问话都没有,让他们跟着你?”
“我说过,保姆,老师,接送他们出行的人……我什么都会准备的,你到时候也不用这么麻烦的照顾他们了,你不是说你累吗,这些我都会安排好,能省很多力气的。”
“不是的,”女人摇摇头,似是真的有些累了,语气也迟缓很多,“……不是的。”
男人想再说什么,却被口袋里震动的手机打断,他拿起电话看清来电的人,随后走到玄关处低声接通电话。
继国严胜看着客厅里一言不发的母亲,又望向玄关处那个有些着急地通着电话的男人,他才从听到两人对话的震惊中缓神过来,大脑像是终于开始运转一般,认识到那个男人并不是小偷或者别的危险人物。
是他的父亲。
他这样想着,不一会儿,男人结束通话后又回到客厅,抱歉两个字刚说出口,就被女人打断了。
“不用跟我说抱歉,我知道你忙。”
“我不会让他们跟你走的……跟你走也可以,等我死了吧。”
“你就一定要这样……”男人语气有些焦急,无奈地看着她。
“电话那边的人跟你说什么了,还不回去处理工作吗?”女人缓缓地吸了口气,又像是想要抖落什么东西般轻快地呼出来,对他道,“时间很紧张吧,夜里匆匆忙忙赶过来,外面还下着雨。”
男人看着沙发上侧过头去不再说话的女人,电话又开始在口袋里震动,他没再去管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时间似乎就这样停滞了一般,继国严胜又听到窗外的雨声。
电话响了又停,停了又响,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男人终是叹了口气,选择了离开。
继国严胜有些惊讶——几乎是男人离开的下一刻,母亲那冷冷的神色便崩塌了,眼泪从眼眶滴落。
男人离开这栋普通的两层小别墅,轻轻关上家门时,继国严胜听到窗外响起震耳欲聋的雷声。
然后看到像是卸下所有力气般靠在沙发上,用手捂住溢出泪水的双眼的母亲。
他轻手轻脚回到房间里,悄悄将门关上,将拖鞋放好,闭上眼睛,将呼吸放平稳,假装自己没有醒来过。
不出他所料,很快他便听见母亲轻轻将他们的卧室门打开的声音,他能够感觉到母亲走过来,坐在床沿,看了他们很久。他不敢乱动,生怕被发现,但母亲只是给他们重新盖好被子,又走出房间关上门。
他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后才缓缓睁开眼,看着被关上的房门,回想起刚刚自己看到的一切。
窗外的雨依旧下着,在睡梦中的继国缘一也许是感受到了身边重新回来的热源,翻过身来朝向继国严胜,轻轻搂住了他的手。
继国严胜看向他,听着窗外的雨声,闭上眼睛。
13.
日子依旧一天天的过,除了母亲从那天以后开始常常咳嗽以外,似乎也没什么不一样。
他和缘一总一起帮母亲去买药,很讨附近药店叔叔阿姨们的喜欢,以至于特意在店里放了个罐子装些糖果,每次见到他们来买药都会顺手塞给他们几颗。
母亲依旧会给他们读睡前故事,给他们准备早餐,和他们手拉手一起去幼儿园,带他们去吃好吃的,陪他们在附近的公园里玩。
但一切又似乎不一样了。
周末,他们去到公园里,母亲同往常一样给他和缘一一人买一个冰淇淋,是他们喜欢的口味。
他很开心,正想接过冰淇淋,然后看到了已经接过冰淇淋的继国缘一,正开心地对母亲笑着。他迟疑了一会儿,母亲发现了他的不寻常,转过头来笑着问他。
“严胜,怎么了?”
“……”他低着头,不说话。
“是不开心吗?”母亲的语气有些担忧。
“不是,”他害怕让母亲看出什么端倪,立刻抬头,然后又看到看向自己的继国缘一,眼睛里满是好奇,于是抬头对上母亲的眼神,缓缓对她说,“……我不喜欢冰淇淋了。”
母亲愣了一下,问,“重新换一个口味?”
“不,我……我就是不喜欢了。”
母亲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摸摸他的头。
“不喜欢的话就不吃了,没关系的。”
他含糊地答应了,没再多说什么。
他们像平常的每个周末一样在公园里散步,在太阳开始下山的时候走到一处专门为孩子搭建了游乐设施的地方。几个经常一起玩的小孩看到他们来了,向他们招手。
玩乐终究是孩子的天性,他很快将刚刚的事抛在脑后。于是如同往日一般,没等继国缘一向那些朋友们打完招呼,就拉起他的手跑过去了。
小孩子仿佛拥有无限的精力,滑梯能滑上滑下玩很久,沙堆也能推翻再堆起无数次。仿佛拥有最简单的快乐,拿起树枝就是宝剑,将地上的树叶揉碎抛洒出去,就是独一无二纷纷扬扬的雪。
抓人,跳方格,木头人……身上全是汗,手里全是灰,将衣服弄脏也无所谓。继国严胜毫无疑问也乐在其中,尖叫着,上蹿下跳着,本来就应该这样开心地玩下去,直到开始一场捉迷藏。
当鬼抓人的小孩正捂着眼睛数数,继国严胜在躲藏的半路停下休息,转头看到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和其他孩子的大人聊着天的母亲。
母亲似乎是注意到他的眼神,对他笑了一下。
继国严胜突然就停住了,周围躲藏的孩子们小声提醒他快点藏起来,他似乎也听不见。脑中全是那个骤雨不歇的晚上,那个深夜还亮着灯的客厅,那个背着手绕着圈来回走着的男人,那个母亲卧室的床头柜上倒扣着的相框。
母亲似乎是发现了他有些不自然,看他的眼神里带上些疑惑。
继国严胜不知为什么,和她对视的瞬间,突然紧张起来。
母亲如果发现我知道了,会怎么想?
他因为玩得太疯,停下时依旧在大口大口地呼吸,衣服被汗打湿,心脏快速地跳着。
时间凝住,他仿佛失了力气,不知怎么办。
下一刻,缘一从远处跑过来,拉起他的手。
“兄长,”小缘一的声音似乎永远都轻轻柔柔的,因为跑动而变得有些急促,对他说,“鬼要开始捉人了,我们躲去那边。”
继国严胜逃跑一般地跟着他跑开,试图把脑中的画面都甩掉,但却不住地又回想起那个坐在沙发上无声地哭泣的母亲。
他心不在焉地玩,心不在焉地回家,心不在焉地和缘一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
他回想起很多事情,突然发现,自己和缘一被母亲给予了足够多的关怀和爱。或者说,母亲本人也担任了本该由那个被他们称作“父亲”的男人来承担的角色,将他们照顾得很好。以至于他只有在偶尔看到别家的孩子身旁的父亲时,才会偶然的想起家里缺少了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但也许是因为小孩总能用奇特的思维去理解事物,继国严胜发现了自己的家和别人不大一样,但总能轻而易举说服自己——他,缘一和母亲是三个人,其他的一家三口也是三个人,不算缺了什么东西。
以至于当他第一次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甚至没有太多“这是我的父亲”的实感。
再去想时,脑中只剩下男人离去的背影和母亲的眼泪。他于是迅速得出答案——父亲一定讨厌母亲,不然为什么会把母亲弄哭。
似乎是想通了关窍,他接连又想到自己,自己如果哭了,那么一定是受了委屈,或者被人欺负了。自己不愿被欺负,母亲肯定也不愿意,但即使是比他和缘一厉害很多的母亲,也依旧被那个男人欺负了,受委屈了。
他转头看向身旁静静地坐着的缘一,想到,如果连母亲都会受伤,那谁又来保护他们呢?
缘一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来看他,问,“兄长,怎么了吗?”
“没事,”他回过神,看到电视里放映着的动画片,是他和缘一都很喜欢的一部,两个小孩每天准时守着新一集播出,“现在演到哪里了?”
“他把人救出来了,”缘一指着主角,回忆着刚刚的剧情,“他变强了,然后打败那个怪物,就把人救出来了。”
他没去在意缘一简单到不行的描述,也没去在意动画片里又接着演了什么,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
变强就能把人救出来。
如果他长大,他变强,是不是就能保护母亲和缘一?
是不是,就能不受伤了?
就不会流泪了。
电视里播出的动画片已经进入尾声,不远处的母亲对他们喊话,让他们赶紧洗澡准备休息。继国严胜思考着这个办法的可行性,被缘一拉着手进了浴室,然后像个只会做动作的木头人一般脱下衣服,洗完澡后又换上睡衣。在继国缘一的催促下打开吹风机,却迟迟没有吹头发,最后任由继国缘一抢过吹风机帮他吹干。
母亲讲完故事,将房间的灯关上后关门离开,继国缘一看着和他睡在一起,但在出神的继国严胜,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
“……兄长。”
“嗯。”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今天怎么了?”
“没事。”他下意识地接话,脑中有了清晰的答案。
要变强。
要赶快长大,
这样就能保护母亲和缘一。
“没事。”他又说了一次,不知是对缘一还是对自己。
被窝里,他轻轻握住缘一那只拽着自己衣角的手,闭上了眼睛。
14.
继国严胜想通了自己要变强以后,在他小小的脑袋里,一切似乎就简单了许多。他几乎是立刻行动起来,也没有过多的去思考自己是否正确,毕竟很多时候沿着一条路走下去,即使不知道对错,也总比从未出发,盲目地在原地乱转好。
于是,他第一次在每天听睡前故事的时候拿走母亲手中的故事书,在母亲有些惊喜的眼神里念完了整个故事。缘一看着他的眼神闪闪发光,听他念完故事以后毫不犹豫地鼓掌,又抬头和母亲说,幼儿园里老师还没教这么多字,兄长真厉害。
第一次在母亲做饭的时候跑进厨房,站在小凳子上尝试帮她做饭,即使做得很粗糙,但也得到了母亲的鼓励。
第一次没等母亲到幼儿园接他们回家的时间,就拉着缘一的手,带缘一一起跑回家去了,把母亲吓得不轻,到处找。直到他和缘一兴致勃勃地用家里的座机给母亲通了电话,她才放下心来。然后毫无疑问地等她回到家时,训了他们一通。
第一次和缘一在看电视的时候起了争执,缘一要看动画片,他觉得动画片只有小孩才看。缘一握住遥控器不愿放弃,但看到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兄长,最终还是选择了屈服。于是那天的电视里播放的是他自己也看不懂的,枯燥无味的新闻。
紧接着有了第二次,第三次,起初他总是弄错方向,让母亲担心,他在发现这点后立刻反省自己——毕竟让母亲担心可不是他想要的。但对于当时的他来说,母亲和缘一就是他小小天地的全部了,于是他便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和那些动画里的主角被人们称赞一样——只要一直比缘一厉害,然后获得母亲的认可,那么他就成功了。
于是,他第一次拒绝了缘一叫他一起出去玩的请求,选择在家里看书。
第一次在母亲带他们去买玩具的时候,看着缘一拿着一个他很喜欢的玩具走过来,递到他手上,忍住心底的喜悦,装作毫不在意的说了不喜欢。
第一次拿到第一,老师给他戴上小红花,大家用羡慕地眼光看向自己,他不去管,只是下意识地望向缘一,毕竟那是他的对照。
而缘一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自己的眼神里仿佛带着星星。那天傍晚回家的路上,缘一一路都在和母亲夸他厉害,得了第一,还拿了小红花。
他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走出了第一步,于是紧接着迈出第二步、第三步。无数的放弃,无数的选择,无数的克制,无数的隐藏。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回头望是已看不清楚的起点,向前看是雾蒙蒙一片,不知是否有光。
他于是不再犹豫,与其徘徊,不如就这样大步走下去。
于是,不知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继国严胜想到,他是对的,自己本就该比缘一强。
15.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们也变成小学生,去上学报到的第一天两人格外兴奋,母亲去帮他们办理相关手续,缘一就拉着他在学校里跑来跑去。
“兄长,我们再去那边看看。”缘一看到不远处的操场,以及操场旁种着的一排树。季节也许刚刚好,树木苏醒过来,长出嫩绿的枝桠。有小鸟在枝头活蹦乱跳,也许是在打量着哪根树枝更适合做新家。
“你慢点,”继国严胜语气淡淡地,又看向他指的方向,心中也觉得好奇,但被缘一想要拉着自己往那边跑的手拽回了心神,又皱着眉头说,“那么着急干什么,总会看到的,又不是小孩子了。”
于是缘一便松了手,有些低落地和他一起往操场旁的树下走。
继国严胜自然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先有些心慌,想着自己要不就开口哄哄他,随后又想,缘一就因为还是个小孩子所以才这样,终究没开那个口。
他们走到树荫下,继国缘一对这方小天地感到十分好奇,到处跑来跑去。继国严胜自然不像他那样,只做出一副懒得玩耍的样子,看着他跑来跑去。时间从早晨走到中午,继国缘一拿了许多枝条蹲在树荫下,似乎在编着什么东西。继国严胜没去仔细看,仍在想着自己是不是对继国缘一有些太凶了。
下一刻,他抬头望向继国缘一,碰上刚好看向自己的眼神。
“怎么了?”
“兄长,”他带着些期许,轻轻地叫了一声,拿出藏在身后用枝条和小花编好的花环,向继国严胜走来,“这个送给……”
继国严胜不清楚自己心里些毛绒绒的感觉是否能称作期待,他只是看着那双拿着花环的手,就要将花环轻轻放到自己头上。但最后,那双手停下了。
“严胜,缘一,”母亲在不远处看到他们,刚想说下去,被一阵剧烈地咳嗽打断,缓了一会儿才继续,“时间差不多了,先回家吧?”
继国缘一毫不犹豫地答应,将花环塞到继国严胜手中,就匆匆跑到母亲身边,给了她一个拥抱。继国严胜看着那个被塞到手中的花环,心里莫名有些空落落的,只觉得它编得太丑,还沾上些尘土,于是那花环在他眼里就只是些杂草了。他将它丢到地上,离开树林,抬脚跟上两人的脚步。
也许是因为两人是兄弟,不知是老师刻意安排还是偷了懒,他们理所当然成为了同桌。长相相似,脸蛋漂亮,但性格却完全不同的双胞兄弟,无论是哪一点都值得引起同学们的注意。
起初大家还不熟,见缘一好说话,关于两兄弟的问题便什么都问他,需要两兄弟做的事也都先告诉他,再让他传达给继国严胜。继国严胜很少去参与同学之间的聊天打闹,下课时就看自己带来的书,或是看看窗外的景色,在自己的位置旁边走几圈。这样有些冷漠的性子,再加上他次次第一的成绩,导致大家明面不说什么,心里都有了些小小的意见。
他们自然不能,也没有机会将不满发泄在继国严胜身上,于是继国缘一就成了“受害者”。
每当他们叫缘一出去玩时,继国缘一会告诉他们,自己先去问问兄长想不想一起去。他们总是半开玩笑半故意地取笑他是兄长的小尾巴,跟屁虫,他每次听到也只是笑笑,然后对他们说:
“只要兄长不讨厌就行。”
但突然有一天,他们发现,连想取笑继国缘一都有些困难了。
因为继国缘一和他们一起玩闹的次数也减少了,下课后继国严胜在座位上看书,他就从书包里拿出画本和画笔开始画画。叫他出去玩总是被拒绝,后来实在有人忍不住直接问他,为什么不出去了。继国缘一放下画笔,答道,只是因为不想让兄长太孤单。
“嘁,跟屁虫就是跟屁虫。”不知是谁听了他的回答,嘲讽了一句。
“说话注意点。”这次不是继国缘一开口,而是在一旁看着书的继国严胜,“他喜欢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评判吧。”
“你家里的大人就是这样教你说话的吗。”继国严胜皱着眉,声音虽然不大,语气却不大好。
那孩子被弄得语塞,又因为不敢惹继国严胜,只得悻悻地离开。
16.
上了小学以后他们也有了每天的功课,于是继国缘一也渐渐跟继国严胜一样,出去玩的时间变得少了很多。
继国严胜每天回到家里放下书包,都会先去专门放母亲治咳嗽的药的小药箱里把药拿出来,然后烧壶水,再和缘一回房间做功课,这样等母亲下班回家,就能直接把药吃了。
继国严胜在母亲到家后便会去下楼帮忙做家务,然后做饭的时候帮忙打下手,不知从什么时候成了他的习惯。起初只有他,后来缘一实在不想自己一个人,也一起进了厨房。每到做饭的时候,不出意外,总是三个人一起。
他们吃完饭又继续做功课,结束以后时间早的话就出门散散步,晚了就先去洗漱,然后再回到房间里看书。小孩的身体才刚刚开始窜高,所以从前睡的床还不算拥挤,母亲也就暂时没有让他们分开睡,两人依旧用着一个房间。
“兄长,我们的生日快要到了,”继国缘一用彩笔将日历上的今天划掉,指着那个日期,“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你问我?”继国严胜挑眉看着他,“那你呢,想要什么。”
“只要是兄长送的,我都喜欢。”
“那我也是,”他合上书,将灯关上,和缘一一起缩进被窝里,“别想那么多,先睡吧。”
这段谈话很快被抛掷脑后,直到第二天的手工课上,老师要求每个学生都自己动手做点东西,继国严胜拿着手中的木条,心里有了个计划。他立刻开始行动,一节课下来,木条还是那根木条,没有变化,多的只是一张写了很多字画了很多画的纸。
日子依旧被继国缘一在每天睡觉前一次次划掉,只不过每当等继国缘一睡熟,继国严胜便悄悄爬起来走出房间,去到客厅里点亮一盏灯,处理那根木条。等时间差不多了,就把多出来的灰尘碎屑打扫干净,再悄悄将它藏起来,重新缩回被窝里睡觉。
一星期后,夜里,继国严胜看着手中大功告成的木笛,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
第二天放学,轮到缘一打扫卫生区,他于是在教室里做着功课等他,但直到他快写完功课,缘一还没回来。
他心中有些慌乱,赶忙跑到卫生区去找人——没有。
他背着自己和缘一的书包跑遍大半个学校,最后在操场旁的那片树林下看到了被一群孩子围着的缘一。那些孩子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只看到缘一像是发了脾气,大声地吼了回去,那些孩子们愣了一会,生气地将缘一抱在手里的东西抢过去,狠狠摔在地上,泄愤似地又踩上几脚。
继国严胜察觉到情况不对,立刻往那边跑去,在那些孩子准备动手的时候大喊一声“住手!”,随后趁他们没有反应过来,冲着那些孩子里看起来是领头的那个就是一拳,下一刻拉住缘一的手就开始往外跑。身后传来吼叫和追逐的声音,他不敢回头,也不敢说话,只是紧紧拉着缘一的手不放开,两人一路跑回家。
他一鼓作气锁上家门,靠着门板脱了力般滑坐在地上,即使知道早就摆脱了那群孩子,逃跑时紧绷的神经依旧没有放松下来,突突跳着。
他看着旁边撑着门也大口喘气的缘一,“为什么找你?”
“他们说兄长的坏话……说你不理人,说你假,”他喘着气,平时轻轻柔柔的声音终于变重了,“我讨厌他们这样说你。”
“我都不介意,你反倒帮我鸣起不平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他们没伤到我。”
“那行,听我的,赶紧收拾好去洗澡,”继国严胜休息好站起身,语气又恢复成冷冷的样子,“待会母亲回来看到了不好,别让她担心。”
母亲回来时两人已经收拾好了,他们心照不宣地没说今天的事,继国严胜如同往常般去帮母亲烧水拿药,打开药箱时却发现药多了很多。
“母亲,这些药?”
“今天去医院做检查,医生给我开的,”厨房里的女人停下切菜的刀,咳嗽一会,说话时还有些喘不上气,“都是要吃的,麻烦你先帮我准备一下吧。”
他莫名地有些担忧,但母亲没说,他也不好多问,只是悄悄记住了药的名字,然后把药拿出去准备好,就去到厨房里帮着做菜,不一会儿,缘一也下来了,三个人做饭速度快很多。
“明天是你们的生日,刚好也是周六,”母亲笑着看着他们,“没想到这么快就七岁了……有想去玩的地方吗?”
“兄长想去什么地方,我都可以的。”
“我也没有特别……”他顿了顿,想起之前缘一看电视时看到游乐园的介绍后目不转睛的样子,“去游乐园吧。”
“好,那就去游乐园。”母亲笑着答应,“明天玩的开心点,毕竟是生日嘛。”
天不遂人意,他们早早来到游乐园,看到的是游乐园的停业定期维护通知。
于是三个人只得到处逛逛,先是去书店买了书,然后去商场被母亲拉着一人买了几套新衣服,又吃了很多好吃的。本来打算看场电影,因为没有合适的所以放弃了,最后去蛋糕店里买了个刚好够三个人吃的小蛋糕,就这样回了家。
母亲给他们唱生日快乐歌,然后看着他们吹完蜡烛许了愿,将蛋糕分成三份,问他们的愿望是什么。
“说出来就不灵了,”缘一吃了口蛋糕,“要藏在心里。”
“一看就是小孩子,”继国严胜笑了一声,“我没许愿,我和缘一不一样,已经不需要许愿了。”
母亲听完他的话,也不反驳,只是摸摸他的头,然后道:
“可严胜也是小朋友啊。”
继国严胜感受着母亲手掌有些微凉的温度,心里有些暖暖的,手离开的一瞬间,他又有些失落——他不确定他是否想要更多,是否能要更多。
生日就这样度过了,他们收拾好垃圾,然后洗漱,和母亲说了晚安后回到房间里。他们像是说好了似的都没说话,对视着,似乎都有话说,但不知道怎么开口。
“兄长,”最后还是缘一先开了口,“我本来想送你礼物,但是昨天被围住我的那群人给弄烂了……”
继国严胜于是想起那个被缘一抱在怀里的东西,似乎是个精心包装好的礼物,看得出用了很多心思。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转过身去,在继国缘一要准备道歉的时候,他走过来,拿起缘一的一只手,轻轻将它打开,把那只做工有些粗糙的木笛放到了他的手上。
“这是送你的,”他又握住缘一拿着木笛的手,将他的手指合拢,似乎有些怕他嫌弃,补充了一句“你说过,送什么都喜欢吧。”
“至于那个礼物,没有了就算了。”
“再编个花环给我吧。”
第二天,母亲一早让他们穿上新衣服,要给他们照张相。继国严胜催促继国缘一快点下来,缘一答应了却不见踪影,他无奈于缘一的慢性子,跑到楼上拉着他的手又跑下来。
缘一被拉着站到他身边,手中握着那只木笛,绽开一个笑容。
相机聚焦,按下快门,瞬间也成为永恒。
17.
继国严胜记录过母亲药箱里每个奇奇怪怪的药的名字,但他不是医生,也没有医学相关的书籍,加上平时都在上课,没办法去询问那些药品的名字。去问缘一更是不可能,缘一从来都是跟着他走的那一个,自己怎么可能反过去问他,说不定还会让他担心。
而当他能够有机会了解到那些奇奇怪怪的药物时,他已经不愿再去了解了。
他看到母亲躺在病床上紧闭着眼睛,脸上带着呼吸罩,一旁的仪器有条不紊地滴滴作响,发出特有的机械的声音。继国缘一直直地盯着病床上的母亲,不知在想什么,继国严胜拿着自己记着药名的那张纸想去找医生,抬脚刚出门就碰到了来找他的医生,他和医生走到病房外,继国严胜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感觉失了力气。
“你的母亲情况很不好,”医生直接了当地开口,“你家里还有别的大人吗,我们这边给你们一点时间通知他们,让他们和医院联系,不然我们这边也不好办。”
“好……”继国严胜拿出那张纸递给医生,似乎还心存一丝侥幸,“医生,我母亲平时吃的药,是不是她再吃就能……”
“没用的,”医生迅速地扫了一眼那张纸,“表面上是咳嗽,但你的母亲肯定一开始做检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了。她能撑这么久已经是奇迹,止咳药只是寻求心理安慰而已。”
继国严胜想起那天深夜被自己听到的谈话,女人极力不愿让他们离开的样子,似乎想通了她的执着。
“谢谢医生,我这就去联系家里的大人。”
继国严胜神情木木地折回病房,交代好继国缘一千万不要离开,自己回家去取东西,他没敢抬头去看病床上的母亲,也没敢抬头看面前的继国缘一。他拿起家门钥匙飞快地往家的方向跑去,一路上脑中只剩嗡鸣。
为什么我还是没有保护好母亲?
为什么我还是这么弱小?
他跑回家里,按照印象拿出放在座机下方柜子抽屉里的电话本,快速翻阅着联系人号码。
电话接通的一瞬间,传来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的声音。
他想起那天晚上男人离去的背影,流泪的母亲,以及熟睡中握住自己手的缘一,颤着声开口:
“父亲……我是继国严胜,”
为什么?
“母亲……出事了,”
为什么?
“……现在躺在医院里。”
为什么我还是什么都没做到?
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对面的男人沉默了一瞬,下一刻立刻开口:
“我知道了,严胜,把医院的联系方式告诉我。”
他听到男人声音的瞬间,似乎又冷静了下来,像是不会思考的机器一般一字一句说完信息,挂掉电话,离开家。到达时医院已经将母亲转移到另外的地方,他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去找,最后看到在原病房的走廊外等着自己的继国缘一。
“兄长,”他走过来,拉住继国严胜的手,“母亲换了一间病房……我带你去。”
“缘一,我刚刚回家了。”他的语气毫无波澜。
“嗯。”
“医生让我回去联系家里的其他人,所以我回去了,我跑了好久好久,差点撞到车,又跑了好久好久……我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医院的联系方式,我又跑,我又跑……”他喃喃着。
“……嗯。”继国缘一拉他手的力气又稍稍大了些,声音止不住颤抖。
“缘一,那个人是我们的父亲。”
“我知道。”
继国严胜看向他,仿佛想从已经崩坏的神智里拼凑出这句话的含义。但他做不到,也没力气再去做了。只看着眼眶红肿,看起来已经哭过很多次的继国缘一边拉着他的手走,边试图镇静地说:
“我很久以前悄悄拿过母亲从医院带回家的报告,给幼儿园老师看,我以为那是什么新的故事书……很早的时候就知道母亲已经生病了。”继国缘一哽咽着,又深呼吸了几次,将语气平静些,缓缓道,“我去问母亲,她告诉我真相,告诉我要保密,告诉我如果哪天她真的……就去联系父亲。”
“本来应该是我去联系他的,本来是我……我已经知道了这么多年,我本来应该准备好了的。”继国缘一放任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站立在一个病房门前,隔着房门玻璃看向里面躺着的母亲,“但是……为什么是兄长你去呢?你本来不该……”
继国严胜抬头,目光也透过那扇小小的房门玻璃,什么也没说,闭上了眼睛。
18.
父亲接到信息以后虽然没有在第一时间赶过来,但依旧处理好了所有后续工作,为了照顾他们两个,联系了专门的保姆去照顾他们的生活。
继国严胜和继国缘一则是依旧按部就班地上学放学,周日周六就一大早跑到医院里,就那样哪里也不去地待到天黑,直到保姆来医院找他们回家。有的时候母亲的情况稳定,他们能进到病房里,就一直坐在母亲的床前,更多的时候只是坐在病房外,做着自己的事。
他们只和母亲讲过几次话,因为大多数时候母亲总是沉睡着,病房里除了仪器的声音外安静到诡异。母亲睁开眼时则会尽力朝他们招招手,他和缘一便小心翼翼的走到病床旁,回答母亲问他们诸如“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好好睡觉”之类的问题,仿佛只是因为工作出差而几天没见。
继国缘一每次都红着眼眶,而继国严胜则仿佛麻木了,只是点点头,或者摇摇头。母亲看了也不多说什么,缓缓抬手摸摸他的头。
继国严胜最后一次和母亲说话的那天,第二次,准确来说是第一次和父亲“相见”。
那是周六的夜晚,他和缘一坐在母亲的病床旁,带来的书看上几眼就要放下去,画画的手画上几笔也会停下来。一切如同往常那般安静,直到母亲又开始咳嗽,许多医护人员从病房外进来,将他和缘一如同往常那般劝出去,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夜晚的走廊抬头便能看到星空,继国严胜发着呆,随后感觉到缘一轻轻握住自己的手。
他木木地转回头去,用目光询问缘一怎么了,缘一看到他的样子,轻轻摇摇头,另一只手也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询问了母亲的状况,得到医生的允许以后又进了病房。
守了一会,母亲醒了,看向他们,道:
“别那么伤心……开心一点,小朋友总是苦着脸多不好,”
她似乎真的很累,说句话都是气音。
“生你们的时候还是那么小小的两个,一眨眼就……你们两兄弟要好好相处啊。”
“缘一,先出去吧,我跟严胜说句话。”
他用袖子把眼泪擦干净,点点头走了出去。
“严胜,过来,我看看你。”
继国严胜沉默着走过去,感受到母亲冰冷的手轻轻摸着自己的头,开口:
“母亲,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跟你说说话,”她笑着回答,“想告诉你,不要害怕,不要恐慌,不要骗自己,放松也是可以的,不要总是把自己搞得那么累。”
“你是被爱着的。”
继国严胜猛地抬头看向她,想说的太多,想问的太多,以至于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又只是那样看着她了。
“我有点困了,让我休息一下吧?”
他点点头,走出病房,又犹豫地回头看了眼病床的方向,母亲正看着他,察觉到他的目光,对着他笑笑。他关上病房的门,看到在走廊里等着自己的缘一,两个人又如同往常一般坐在了走廊的椅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到了保姆要来叫他们回家的时间,走廊里走来一个高大的男人,和他们对视,下一刻便蹲下身,紧紧拥住了他们。
“严胜,缘一,”男人的声音沉稳,一字一句打在他们心上,“我来晚了。”
“父亲。”这次是缘一先开口。
“我进去看看她。”男人站起身,摸了摸他们的头,“你们待会等保姆来接你们就回家吧,太晚不安全。”
父亲理所当然地住进了家里,但基本早出晚归,除了家里多出一双成年男性的鞋和几套衣服以外,继国严胜很多时候都要以为这个家里没有这个人。
他们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总是在处理工作,电话信息围绕着他,皱着眉或低声或带着焦躁地和电话另一头的下属通话。他和缘一放学回家的时候偶尔见得到他,两个人礼貌地向他问好,男人焦躁的面孔便很快缓和下来,然后直接挂掉对面的电话,然后走过来语气温和地抱抱他们,说上几句话。
但电话很快又响起了,他只得有些小心又温和地笑笑,说自己还有事要办,不能陪他们。
继国严胜看着男人有些疲惫的背影,想起他眼眶明显的黑眼圈,以及身上若有似无的刺鼻气味,那味道熟悉又陌生,他总觉得在什么地方闻到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一个星期后,他们参加母亲的葬礼。
父亲利落地处理完所有后事,随后给他们一天时间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让他们和自己搬走。他们整理好所有衣物还有生活用品,却迟迟未等到来接他们一起走的父亲。
两个人于是联系上了父亲的司机,司机的车带着他们走了很久,两个小孩在车上睡着了,继国严胜醒来时发现来到了葬下母亲的墓园。司机问需不需要陪他进去,继国严胜拒绝了,没有叫醒还在睡的缘一,自己下了车。
也许是因为他的脚步很轻,也许是因为男人盯着那方墓碑过于专注,继国严胜在身旁等了男人很久,直到他觉得有些冷了,才开口将男人叫回神。
男人没想到他会来,似乎也没想到自己守着墓碑出神了这么久,有些僵硬地试图扯出一个笑,但最终放弃了。他蹲下身,揉揉继国严胜的头发,同他说,我们走吧,然后起身握住他的手和他一起离开。
继国严胜想起他疲惫的身影,眼睛里的血丝,以及明显的黑眼圈,突然知道了男人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熟悉的气味——是他和缘一每次去医院都能闻到的,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
他们当天便离开了这座城市,继国严胜想起那栋两层楼的小别墅,想起无数的瞬间,最后打算将一切封存进回忆里。
19.
继国缘一一直在担心继国严胜。
他们搬到父亲的身边已经过去一个月有余,而继国严胜就像从不知道母亲逝世一般的,很快便适应了新的生活。继国缘一觉得他过于反常了——母亲卧病在床的那段时间里继国严胜出奇地平静,在母亲的葬礼上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波动,但越是这样,他越觉得不正常。
他很多次的想开口问问他要不要紧,每当对上继国严胜的眼神,又退却了。
我该和他说什么呢?
继国缘一半夜惊醒,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没有摸到那个熟悉的温度,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和兄长分了房间。父亲虽然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伴他们,但尽自己的努力给予了他们最好的物质,继国缘一看着这间比以前两人的房间大上许多的卧室,只觉得空落落的。
他走出房间,看到客厅里只昏暗地亮了一盏灯,茶几上有很多的东西,他悄悄走过去,是摞有些年头的相片,几封书信,相片里无一例外是年轻时的母亲。看样子刚刚才被看过一遍,还没整理好,但看得出被精心保存着。
他听见打火机的声音,往阳台看去。
夜里,男人点起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气,继国缘一认出那是父亲。男人吸了一根又一根烟,继国缘一看着他的背影,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他放弃了开口询问继国严胜的想法,日子每天都没有太多的波澜的过着,直到有一天两人发现自己的衣服小了,商量好周末一起去商场选。买衣服进行的很顺利,他们还顺便去书店买了书,将东西放回家里时天色还早,于是又出门在这座城市四处走走,路上发现了一个小公园。
太阳落山,路灯也亮起来,玩耍的小孩大多已经回家了,显得公园里很安静,他们走着走着,看到不远处一个卖冰淇凌的店铺。
“兄长,你想吃冰淇凌吗?”他转过头,想问他想要什么味道,下一刻仿佛被噎住,说不出话来。
继国严胜的眼泪就那样毫无征兆地落下来,他先是没反应过来,念着“我怎么看不清了”然后用手去擦。发现是自己的眼泪后深吸口气,打算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他试图开口和缘一说自己只是眼睛进了灰,但声音却被封得死死的,开口想要说什么,看着缘一,却愣住了。
继国缘一看到继国严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眼眶,然后颤声对自己说:
“缘一,我想母亲了。”
继国缘一心脏仿佛骤停,大脑未经思考,下一刻便紧紧地抱住了他。他感受到继国严胜被抱住的一瞬便仿佛失去了力气,缓了很久才重新站稳。
起初继国严胜有些抗拒他的怀抱,想把他推开,但继国缘一不愿去管,用更大的力气抱回去。慢慢地,继国严胜不说话了,他感觉肩膀被继国严胜的泪水打湿,随后停下挣扎,下一刻用力地回抱住他,呜咽一声后,大声地哭喊出来。
像是想甩脱一切,又像是重新背负了一切。
继国缘一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任凭继国严胜哭喊着,将涕泪沾染在自己的衣服上,大口大口换着气,又控制不住地涌出许多泪来。
继国严胜的脑中混沌一片,自己费心费力想要维持的强大,自己那些可笑的努力,那副已经和自己融为一体的高傲面具,在对母亲的思念中,在悲伤中,宛如被光驱散的影一般无所遁形。
没用的,没用的,我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太久了,这样的哭泣又有什么用呢。
改变一切的是继国缘一的一句话。
“兄长,”他抱着平静了许多的继国严胜,柔声道,“以后就让我来保护你吧。”
他听到这句话的下一瞬,所有的情绪仿佛一扫而空,脑中只剩下那句“我来保护你”。随后,他突然感到可笑和荒诞,随之而来的是出离的愤怒。继国缘一有什么资格来保护他?在他的面前哭泣已是错误,是什么东西让他有了这样的想法?怎能忍受?继国缘一从来不是强大的人,自己本该比他强。
破碎的面具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被重新粘合,他挣脱他的怀抱,刚刚哭过的眼眶红肿着。
他开口,声音不由质疑:
“不可能。”
“继国缘一。”
那句不可能如同在他们两人之间划出了一道清晰的线。他们依旧一起上学,一起生活,起初继国缘一还会如同往常那般和继国严胜交流,继国严胜没有直接表露出疏离的态度,等到继国缘一发现时,只剩所谓的“兄长”,再难去看到“继国严胜”。于是继国缘一默默地接受了这根线,顺着继国严胜的心意,维护着那可笑的兄友弟恭。
而继国缘一同时却很好的实现了自己的承诺,即使接收方拒绝了他。他往日里平平的成绩突然在很短的时间内窜了起来,成了压倒性的第一,再没下去过。
继国严胜的性格冷淡,有人嫉妒他,却不如他,便取笑他是比不过自己弟弟的“万年老二”,小孩间的嘲笑传到同属小孩的他耳中,得到的结果必定是他更加生气,也更加不喜继国缘一。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他们的父亲忙于工作四处奔波,似乎是为了补偿,又似乎是放不下他们,询问了两人的意见以后,他们跟着父亲过上了到处跑的生活。
常常还没有和同学们熟悉起来便转校,自然也就再没人嘲笑继国严胜。但不喜依旧在加深——他们的父亲当时已经创下不错的成绩,自然开始培养两人的能力。
他们当时已经了解到了父母的过去,父亲离开继国本家独自打拼,用自己的力量闯出一片天地,母亲的本家是一个衰落很久的财团,两人相爱后,母亲便将自己的一切托付给他,给了当初一无所有的父亲偌大的支持。
他对父母的往事不做评判,只专心学习父亲传授的知识。他的能力很强,常能得到父亲的赞赏,缘一对于这类东西没有太多的兴趣,更多的时候只是专心的画画。
偶然一天父亲给他们设了个问题,在一旁的缘一听了,随意给出答案,得到了父亲惊喜的夸奖。后来父亲忙于工作请了老师来教授两人,老师也讶于缘一的天分,继国严胜看着和老师解释自己不喜欢这些东西的缘一,不发一语。
那条细细的线逐渐扩散加深,再回头看时,已不见当初面貌。
20.
时间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去,他们读完小学,读完初中,身体早已抽条长高,成了翩翩少年。初三毕业那年父亲告诉两人,打算将他们送往国外读书,继国严胜没有发表意见,但令他意外的是,从来不愿去争抢什么的继国缘一说什么也不愿意去国外读书。
“我想回以前的那座城市,”他看向父亲,“那边的资源也很好,完全没有必要出国。”
父亲当然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依旧不同意。
“父亲,我只是不愿意出国,”他继续道,“和母亲没有关……”
“不行。”听到的是毫不犹豫的拒绝。
继国严胜平静地看着继国缘一,心里却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气氛僵持不下,他听到了父亲的拒绝,但也看到了缘一没来得及藏好的失落。
他的心里像是被什么轻轻地挠了一下,下一刻,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开了口:
“父亲。”
“怎么,你也想去?”
继国缘一在他开口的瞬间就将目光定在了他身上。
继国严胜当然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但他面上不表,只缓缓地继续说自己的话:
“缘一之前和我商量过了,出国对于我们来说目前还没太大必要,只是单纯的上个高中而已,那边的资源足够了。”
他的余光看到缘一看着自己的眼神,仿佛在说,你什么时候和我商量过?
他有些莫名的心烦,又继续道:
“而且以前的房子还在,稍微收拾一下就好,我和缘一以前在那里生活过,比起去国外熟悉一个新的环境,要更方便。”
“总之……父亲,希望您能考虑一下。”
父亲叹了口气,看了他们一眼,随后离开餐桌。
“兄长,你”继国缘一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我也不想出国读书,不行吗。”继国严胜语气冷冷。
继国缘一愣了一会,随后缓缓笑起来,“嗯,兄长,谢谢你。”
继国严胜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就开口帮了继国缘一,他看着继国缘一的笑,这样莫名的感觉让他有些烦躁。他于是也起身离开,回房间的时候偶然瞟到花瓶,里面被保姆换上了新的鲜花。
他认出了花儿的名字,是白夜。
小小的白色拥成一簇,也没有明显的香味,那么微弱,那么平常,以至于若是放到花丛里,可能都要找上半天。
可花儿依旧绽开了,不去在意其他,只是尽情地伸展,花瓣上的露珠照到太阳,发出亮眼的微光。
TBC
感谢能够看完的每一个人,因为我的每一章的字数都很多,而观察了很多的文章,也综合了亲友们的读后体验和亲友们写过的同人文。感觉大多数人阅读起来比较舒适的字数可能在5000左右,通常的连载每一章也不会这么长,这样的字数赶得上一发完了。
我希望能够让读到这篇的人在阅读的时候感到轻松一些,但又不忍心让完整的一个部分从中间断开,因为这样完整的读下来,私以为连续的情绪的体验会好很多。但因我的文笔太差,无法将篇幅缩短,犹豫之下只得选择依旧不从中间断开,而是将它一次发出去。
也许等写完的时候能够做一次结构的调整吧。不过换一种角度说,我这样一次发一个长章节,也许也是在挑选合适这篇文的人,能够耐下性子看完这破破烂烂的一万六千字,我们已经很有缘了。写的很慢,也有很多词不达意的地方,希望能够喜欢。
虽然知道没有太多的人看,但依旧想得到评论,会很开心。
写的不好,多多包涵
202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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