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鳞族血统的缘故,恍惚他觉得肚子里有只小鱼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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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转眼到了八月中旬,铅十三鳞依照之前临行时的约定,返回中原同他二人小聚。忠心耿耿的老人不单自己回来,身后还背了一只半人多高的大口袋,险些将原本矮小的身躯压折。
“人来就好,何必再带东西?”北冥皇渊伸手接过,沉甸甸的。
“只是些海境特产,里面有昔日玄玉府主厨擅长的点心,千岁喜欢的玉粉翠、酥茴醉,还有民间常饮的百里闻香。”铅十三鳞照顾他三十余年,下意识觉得不妥,一时却没法将东西要回来,“老臣想千岁同宗酋不能再回海境,虽无许多眷恋,有些东西,还是——”
“铅,此地已非海境,世上也再没什么鳌千岁。“皇渊截口道,“另外,若让稣浥看见你一把年纪还要替我提包袱,恐惊又不欢喜。”
“听见千岁同稣浥和睦,老臣便放心了,”铅十三鳞道,笑容可掬,“只是千岁都已叫了这么多年了,如今老臣就算想要改口,只怕也改不过来。”
“既已离开海境,天高地阔,无拘无束,何必总惦念着过去?”
“人老了,突然变了称谓,总是不习惯。”
“哎,明明如同亲人,却还要在称呼上弄得如此生疏。”北冥皇渊摇摇头。
“王爷终究是王爷,况且亲厚与否,原不在于称谓,”铅十三鳞坦言道,“老臣想,宗酋他也能理解……”
两人前后脚到了院门前,稣浥已在家中备好茶点。铅十三鳞随手拿起一块菱角糕,细腻甜软,也适合上了岁数的老人,又听闻竟是皇渊亲手所制,赞叹之余不由啧啧称奇,想不到锦衣玉食半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王爷,竟也有为了心爱的人洗手作羹汤的一天。
重逢又是一番寒暄,其间稣浥几度欲言又止,心底似压着什么想问,又终究没有作声。铅十三鳞饮着茶,一面细细观察两人模样,呵呵笑得合不拢嘴:“数月不见,千岁英姿勃发,风采依旧;宗酋——”他停了一停,目光从稣浥仍然小巧的下颔移到不比当初纤细的腰肢上,语气便不那么笃定,“好像也不似从前清瘦?”
两人听出铅老的意思,对视一眼,皇渊嘴角噙笑,稣浥则微微低下脸去,一抹红晕自衣领爬上耳垂。他们在海境是已死之人,不便再同故人传信往来,铅十三鳞自五月返回,至今不知稣浥有孕的消息,骤然听闻,又惊又喜,差点儿打椅子上摔下来,半晌才颤着声音问:“多久了?”
稣浥轻声:“三个多月。”
老人激动得擦了擦眼角,捧一壶龙井兴致勃勃回忆起许多皇渊幼年时的趣事,又连声遗憾没能早点知晓,否则便能将当年用过的玩具衣物带一些来,以备日后。
“还未成型的婴儿,铅老的打算也未免太早。”稣浥笑道。
“这些准备,何时也不会早。”照顾孩子,铅十三鳞比他俩有经验得多,“老臣还记得,府内有千岁幼年戴过的平安符,保存至今。”
皇渊闻言一愣:“什么平安符,我怎么不记得?”
铅十三鳞叹了口气,谈及往事不无感慨:“未贵妃将襁褓中的千岁托付给老臣时,亲手为千岁戴在颈间,后来尺寸不合才取下来。千岁当年还小,没有印象也是自然。”
先王北冥宣的贵妃未氏一生享尽荣宠,惜红颜早逝。身后留下的两位皇子中,都说四皇子皇渊才是模样更像母亲的一个。北冥皇渊沉默一瞬,尝试着在脑海中搜寻生母模糊的容颜,残存的记忆里,那是个美丽绝伦的女人,明亮而清澈的眼眸含情脉脉,可再往深处回忆,却已记不清了。
稣浥与皇渊童年就相识,这次却是头一回得知许多他刚出襁褓的旧事,听铅老绘声绘色说来,眼前便像看见了曾经那个的鲲帝孩童——额头圆圆眼睛圆圆,圆圆的脸上满是青蓝色的鳞片,他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玩耍着绫罗绸缎裹成的木偶、镶嵌珍珠珊瑚的五彩戏珠,空旷的宫殿安静而寒冷,身边唯有一个瘦小的家臣耐心陪伴,孩童天真可爱的背影亦有些寂寞。
他悄悄垂下手去,沿着衣襟轻轻抚摸小腹一块并不明显的凸起。忽而一只裹着白丝的手也自桌下探过来,正覆在他的手背上,加了一点力气握住。
桌上,那人回过头,碧蓝的眼中情深似海,微微弯着冲他笑了一下。
中秋将近,三人同往清波门外市集采买闲逛。中原物产远比海境丰饶,各样摊铺上吃穿用度大小玩器一应俱全,花花绿绿堆了满架。小贩们高一声低一声吆喝着招揽生意,长街上往来的有布衫百姓,亦有锦衣贵人,偶然驾车骑马者混杂其间,虽也能瞧出身份高低有别,却远不似海境一言一行、一器一用都透着四脉血统的差距,时时处处泾渭分明。
人流熙攘,铅十三鳞跟在后头,皇渊一路将爱侣小心翼翼地护在身边,无暇分心关注此间琐碎,倒是稣浥不动声色地把这番情形收入眼底,眉间未免转过千般难以言说的喟叹。
转过街角,但见一间店面陈设古朴,悬有数柄寒光凛冽的青锋。同它相邻的则是家古玩店,架上冰裂纹和梅子青的瓷器精美雅致,古韵悠然。龙泉古来出宝剑,青瓷亦久负盛名,八纮稣浥生于工匠世家,来江南定居数月,还是第一回得空详细了解此中工艺,见之不觉多流连了一阵。皇渊虽也爱珍玩名剑,可眼下只一心记得中原人过中秋是要赏明月吃月饼的,陪着观赏了片刻,便握着人的手匆匆要离开。
稣浥由他牵着,慢腾腾挪动脚步。起先还耐住性子陪他尝了两三家糕点摊子上新出炉的月饼,后来眼睛只管盯着琉璃店里烧制精巧的玉兔,默不作声被皇渊喂了一嘴枣泥、莲蓉、豆沙馅儿,吃得舌尖都甜丝丝的。等到第五回被从货架边拉走,稣浥眉头一凝,终于不高兴起来。
“稣浥,怎样了?”细软的手指从掌心滑落,鲲帝连忙回过头,后知后觉地眨眨眼睛,仿佛很无辜。
灰蓝的眼眸带着嗔怪转向旁边,八纮稣浥声音清冷,只是道:“我累了。”
他说得语气淡淡,皇渊却明显感觉到情人不那么开心了,可惜一时半会儿还没悟过味儿来,想不通,只能顺着他的话道:“我看那边有家豆花摊子,不如坐下一起吃点?”
“稣浥身子不稳便,需及时休息,正好,老臣也有些饿了。”铅十三鳞附和道。
店家好客,三人一坐下,便殷殷招呼上来:“看几位模样,可是来自鳞族?豆花是中原民间流行的小吃,不知客人想要什么口味?”
“甜——”北冥皇渊刚答了一个字,随即很识时务地改了口,“一碗甜的,一碗酸辣——铅,你喜欢什么味道?”
“老臣也是第一次吃,咸的就好。”铅十三鳞笑道。
店主乐呵呵应了一声,挽起袖子去大木桶里舀豆花。皇渊扭头摸摸鼻子,似是想起了什么。
“稣浥,”他握住对面发呆之人的手,自谓发现了问题所在,“你是不是嫌我买的玫瑰蛋黄月饼太过甜腻,不喜欢?”
稣浥抬起眼睑在他面上一扫。
他没有讲给他知道的意思,皇渊于是愈发疑惑,想了想又说:“我记得还有咸月饼,梅菜鲜肉馅儿,滋味不差,等下稣浥可愿意尝尝?“
出来逛一次市集,这个人只三句不离月饼,稣浥气呼呼地哑然半晌,恼他仿佛自己都亏得慌,末了头也不抬道:“谁要吃月饼?”
“中秋节,不吃月饼,那该是吃什么?”
“……”稣浥不答,默默又向豆花里加了一勺辣。
旁观者清,铅十三鳞夹在他两人之间,左右瞧着,面上不觉涌起一丝笑意来。他见证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起起落落直到今日,看多了两个彼此钟情的少年人为了理想追求各执己见,倒是这般因为生活中的细枝末节置气拌嘴是头一遭,世俗琐碎,却透着几分细水长流的亲切。
结果一碗豆花吃完,北冥皇渊也没能参透稣浥为何忽然心绪不佳,只好起身时刻意停了两步,向铅十三鳞寻求提示。
铅愣了一愣,无声张张口,似乎也对自己顾大的小王爷这一时半会儿的不开窍颇感无解。半晌,轻声道:“千岁,你难道刚才不曾留意,你将人拉走的时间,稣浥正在挑选小儿玩耍的玲珑鼓吗?”
大概身怀有孕的人总是格外娇纵一些,节前一点小小的别扭,皇渊为了将人哄回一床被子里休困,不晓得赔了多少小心。中秋那日天高云淡,皇渊早间外出一遭,正巧遇上湖边渔家撑船归来,遂向渔户买了一篮新鲜大螃蟹,以添赏月的菜品。
明月初升,晚饭后铅老将一张圆桌挪到院里丹桂树下,摆上了几样瓜果点心,自然少不得月饼;皇渊则带着稣浥,两个人一道在厨房七手八脚地捆螃蟹。那一篮蟹着实新鲜得很,打翻了竹篓,正横七竖八地满地乱爬,张牙舞爪地示威,不肯轻易就死。皇渊顾左顾不了右,又不能拿武功去捶,一时颇为狼狈。末了一个擒拿一个绕线,配合着忙活半天,才将螃蟹尽数捉来塞进了笼屉里。二人揩去额前的细汗,身为海境鳞族,几乎都要被这些水产的求生欲望感动。
慢火蒸了两刻钟,一笼熟透的螃蟹就被端上了桌,个个色若胭脂,肥嫩得肚皮流油。
铅十三鳞仍是老习惯,剥了一壳子蟹膏蟹肉就要让予皇渊,皇渊摆摆手,只道出了海境更无君臣,一家人在一起过节,没有这些虚礼。
“况且等稣浥腹中的孩子出生,我还打算让他叫你一声祖父。”他吃了一口沾过橙齑的夹子肉,笑言道。
“千岁说笑,老臣如何当得起,”铅十三鳞一惊,连忙推却,“来日能帮千岁和宗酋照顾这个孩子,已是老臣的荣幸。”
“诶——你当不起,还有谁能当得起呢?”皇渊回过头,给自己拉了个帮腔,“稣浥,你讲呢?”
“铅老照顾我们甚多,一声祖父,理所当然。”稣浥也附和劝道。
面对不将世俗伦理放在心上的两个人,铅十三鳞无可奈何:“折煞老臣了。”
稣浥身体尚虚,不好多食。皇渊刚好掰了一只极肥的团脐螃蟹,将蟹黄沾上姜醋喂他。稣浥就着他的手咬了几口,自己则剔出雪白的蟹肉递过去,皇渊美滋滋接住,吃起来格外香甜。
说笑间不知不觉夜深了,一轮皎月高悬天中,湛然清光铺洒满地。三人取紫苏豆面洗了手,闲坐树下分饼赏月。桌上温了桂花酒,稣浥不便饮,遂代以桂花蜜。甘醴的滋味润过咽喉,青瓷杯中浮着碎金般的月光,他默默看了一会儿,又见夜深露冷,热闹里偶然也生出某种“海上生明月”的寂寥。
情人短暂的失神并没有逃过皇渊的眼睛,自铅十三鳞到来,稣浥似乎就有什么想要问。北冥皇渊自斟了一杯酒,出声转开了话题:“铅,你这次回海境,除了昔苍白,可还见过梦虬孙?”
稣浥怔了怔,转过脸来,同样的问句在他唇边纠结许久,却不料被这样提出。海境之乱后,他们留下性命已属意外,他既然死过一次,地狱归来,也该履行那日答应皇渊的承诺。从此相忘江湖,恩怨不干。来到江南,他的生命已同过去斩断,可以对逝者尽一份心意,反倒是那些活着的人,延续的事,按照约定,都不该再挂怀。
铅十三鳞点点头:“这个自然。”
皇渊哈哈一笑:“我那两个不让人省心的表弟,近况如何了?”
铅老见问,将此番回去所知简略讲了讲,并未多提皇城和鳍鳞会的动向,稣浥得知两人安好,也多了一份心安。
佳节佳人佳酿,一壶酒很快见底,铅十三鳞拎了壶回去添,留二人在院中相对而坐。皇渊笑着拉了他的手道:“算起来仍是一家人,稣浥关心他们,也是应该。”
他才不会真的在意没相处过几日、临别才刚刚相杀的表兄表弟,此番主动提及,显然是对自己的体贴和让步。稣浥怎会不知晓?四目相对,胸臆淌过一道酸暖的温热。正欲说什么,嘴角的笑弧还未勾起,却先皱了皱眉头,坐直身子捂住了小腹。
皇渊见状,顿时紧张,站起来时差点碰翻了椅子:“稣浥怎样了,可是此地太冷受了寒?”
稣浥摆摆手,闭上眼睛沉吟一会儿,有点难堪又有些欢喜地红了脸:“他动了。”这是他第一次明显体会到胎动,幼小的婴孩在母体里伸手伸脚,稚嫩又柔弱。不知道是否鳞族血脉的缘故,他恍惚觉得那动静好像肚子里有只小鱼儿在游。
“弄疼稣浥了吗?”皇渊激动之余,总有些不放心。
稣浥笑了笑,摇头道:“没有,他很乖。”
“真的吗?”皇渊深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来,贴在腹部,想同他一起感受内中细微的生命痕迹,“是这里?我怎么摸不到?”
幼小的鱼苗休息了一下,随即像是发觉双亲的气息,越发欢快地活动起来。一圈一圈,软软的,小小的,浅浅涟漪扩散开去,向血脉中渲染起一种似水的温柔。稣浥扯松腰带,拦住皇渊小心而笨拙的动作,继而握住情人的手摸向衣襟内,让他紧贴皮肤感受内中甜蜜的律动。
铅十三鳞打了酒来,正看见这一幕。老人心领神会地一笑,将酒壶放在阶前,掩上门默默退回厅中。
秋风裁过,细细的丹桂散落成雨。园中的桂枝对应着月里的桂树,一时竟不辨天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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