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刺杀
在两个人的沉默中,轿车驶出了格拉雷亚的城区。突然间,随着一阵玻璃的炸裂声,正在平稳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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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刺杀
在两个人的沉默中,轿车驶出了格拉雷亚的城区。突然间,随着一阵玻璃的炸裂声,正在平稳行驶的车子打了个急弯,向道路右侧的树林中撞去。后座的两人由于这突然的变故倒向一边,待轿车撞上了一颗粗壮的羊角榧而被逼停时,瑞布斯凭借其武人的本能,尚且能够勉强保持坐姿,而艾汀却由于失去平衡,趴在了地面上。红发男人狼狈地爬起来,捡回帽子戴上,随即用手杖敲了敲隔绝后座和驾驶室的钢板,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回答他的却是一片寂静。瑞布斯按下中控台的按钮,钢板降下一些。透过缝隙,两人可以看到驾驶员一侧的玻璃碎裂开来,弹壳落在副驾驶座上,司机倒向一边,他的头颅——如果那还可以称之为头颅的话,像颗摔烂的番茄,整个头顶被掀去了一半,脑浆、血液,以及黏着些头发的头盖骨残渣溅得到处都是。
常年纵横沙场,出入修罗之境的瑞布斯早已习惯了这种景象,不为所动;而基本只呆在宰相官邸,甚少踏出文明世界大门的艾汀则显然被恶心到了,男人做了一个厌恶的表情,摆了摆手想要挥去萦绕在四下的血腥味儿,说道:“内务省的这群小气的混蛋,居然不给驾驶座装上防弹玻璃!费舍尔这个老秃头一定把大笔经费都中饱了他的私囊!回头我一定要弹劾他们。”
“想弹劾谁的话,先等到我们有命回去再说吧。”瑞布斯操作着中控台,一边把后座三面窗户的防护钢板升上去,一边说道,“12.7口径的子弹,对方至少有一名狙击好手,您最近得罪谁了吗?”
这时密集的弹雨落在车身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瑞布斯凭着军人的反应速度,猛地一把拉过帝国宰相,将其压在地上。还在恍神的艾汀揉了揉被撞疼的后脑,小声抱怨道:“对第一次(遇到刺杀)的人,您难道就不能再温柔一些吗?”
暧昧的双关语显然恶心到了年轻的神巫,苦于地上空间狭窄,他只能趴在红发男人的身上,在其耳边低吼道:“闭嘴!伊祖尼亚!”
帝国宰相可没有认真听取别人警告的习惯,他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语气说道:“帝国军方、路西斯、阿格鲁德,甚至您的故乡特涅布莱,我得罪的人可太多啦!多到我都懒得去猜这条性命将葬送在哪只手上。”
瑞布斯深表认同,说实话,如果有哪天听说艾汀死在某个不知名的阴沟里,恐怕自己一点也不会觉得意外,甚至可能还要拍手称快。但是现在不行,在没有掌握足够的权柄之前,如果帝国宰相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遇刺身亡,光是伊德拉·奥德凯普特的猜忌,恐怕都足以使之前的种种努力和牺牲付之东流。
帝国宰相显然不能体会青年内心的斗争,他扭了扭身子,换了一个较为舒服的姿势说道:“我说,殿下,如果我们今天注定要一起死在这里,至少让我们死前的这几分钟愉快地相处吧。对了,我们应该效法古时的勇士,一起引吭高歌,笑对炼狱!”说罢,红发男人居然真的操着他五音不全的嗓音唱了起来——“晨曦式微,朝阳初升,哦,我将随你远去……”
正在思索脱身方案的青年被帝国宰相那满不在乎的态度激怒了,他粗暴地捂住了男人的嘴,吼道:“我说了,闭嘴!伊祖尼亚!如果您嫌自己的精力过于充沛的话,我不介意在您的肚子上开上一枪,相信我的手艺足以让阁下撑到贝斯提亚赶来把您缝回去。”
艾汀则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趴在上方的青年稍长的浅金色头发扫在他的面颊上,微凉的发丝带来些许瘙痒。射击停止了,车厢里一时只余两人交缠的呼吸声。
树林中远远传来一片脚步声,对方应有十人以上。“车厢里有可以藏匿的地方吗?”瑞布斯轻声问道。
被捂住嘴的艾汀点了点头,指指后座。瑞布斯掀开座椅,下面有大概可以容纳一个人的暗格。
“请阁下委屈一下,现在躲进去藏好,不要发出任何声响。”瑞布斯轻轻踹了一下红发男人的脚踝,说道。
在关闭后排的暗格之前,瑞布斯掏出备用的配枪塞到艾汀手里,说道:“以防万一。如果我死了,阁下就请自求多福吧。”
艾汀却趁机捉住了青年的手,像对待格拉雷亚的贵妇人一般,在上面落下湿哒哒的一吻,叮嘱道:“还请神巫殿下务必小心!毕竟您的生命,可只有一条。”随即,他看到年轻的神巫像被烫到一样猛然抽回手,重重地合上了暗格,红发男人发出了一阵低沉的愉快笑声。
待藏好伊祖尼亚,瑞布斯厌恶地把手背在座椅上狠狠蹭了蹭,随即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等待敌人上门。
脚步声停住了,瑞布斯听到有人叩了叩车门。
青年缓缓地打开门,举起双手走了下去。虽然在夜色里看不大分明,瑞布斯依然能够勉强辨出刺客大概有15、6个人。这些暗杀者都带着滑雪面罩,看不见相貌。
“怎么?居然不是伊祖尼亚?”其中一个带着些路西斯口音的刺客说着,和其他同伙对视了一眼,眼神中不乏惊讶。
这时有两名刺客上前,搜走了瑞布斯的枪和佩刀。
“显然诸位今晚并没有得到狩猎女神的眷顾。既然这是一场不愉快的误会,而我也对你们和伊祖尼亚阁下之间的恩怨不感兴趣,”青年气定神闲地说道,“不如我们就此偃旗息鼓,诸位意下如何呢?”
匪徒们有些犹豫,他们中有些小声地交谈着。无谓地刺杀帝国高官以致打草惊蛇,显然也有违他们的利益。
见此,瑞布斯又加重了筹码:“身为帝国军人,我们和伊祖尼亚阁下之间,向来是有些龃龉的。我以我的名誉发誓,绝不追究你们的行为,就把今晚的不快经历当做彼此的秘密如何?”
就在刺客们为了自己的提案犹豫不决,放松了一瞬间的警惕时,年轻的神巫突然拽过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匪徒的手腕,提膝击断了他的肘关节,夺过配枪。5发子弹例无虚发地扫向敌人。此时,对方也反应过来,开始了密集的射击。
瑞布斯矮下身躲开几发致命的子弹,拔出靴子里的匕首楔入一名刺客的小腹,旋了一下,向上划去,温热的血液和着脏腑的气息喷溅在他的脸上,同时,青年抬起死去的刺客手中的机枪,密集的火力暂时压制住了刺客们的攻击。在以尸体为盾牌的掩护下,瑞布斯在还击的同时,开始向包围网外围冲刺。
干掉几名暗杀者后,瑞布斯凌空跃起,如同一只矫健的长须豹一般,在空中翻了个身,落地的瞬间,他把手中的匕首架在了一名背着狙击步枪的男人的脖颈上,手中的机枪则用来威慑剩余的3名刺客。“不想你们的首领丧命的话,就放下手中的武器。”青年用他那冰冷的声线说道。
“哦?是什么让您觉得,我是他们的首领的呢?”被匕首抵住颈动脉的男人也有一副好胆色。
“难道不是吗?首先,诸位应该都接受过军事训练,根据口音,我猜你们大部分来自原路西斯军队。”青年神巫泰然自若地分析道,手上的力道却毫不放松,“而您,您的尼弗海姆通用语发音却非常标准,这只说明两点:其一,您不是尼弗海姆人;其二,您接受过相当良好的上等教育。并且刚刚我下车的一瞬,其他几位绅士都有过片刻的诧异,而只有您毫不惊讶,这说明您掌握的情报比其他人都要充分。我唯一不明白的一点是,身为狙击手,您为何要亲自下场?”
青年说着,加重了匕首的力道,男人的颈侧渗出屡屡血丝。这名受到性命威胁的刺客却好似根本没把死亡放在眼里一般,大笑了起来:“相当缜密的分析,真叫人无法反驳!至于我亲自下场的理由嘛,”男人拖长了音调,随即他用一种带着极度愤恨的粗重声线低吼道,“原本我们今晚的目标是艾汀·伊祖尼亚,您的出现却给了我一个意外之喜。亲眼看到您成长得如此’出色’,臣下实在是倍感欣慰!瑞布斯王子殿下!”
男人说这句话用的不是尼弗海姆通用语,而是瑞布斯暌违了四年,带着独属于特涅布莱的浓浓缱绻味道的母语。那声音是如此熟悉,瑞布斯觉得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听过,也许是在更久远的时光中,是在那散发着魂之花的馨香的记忆里。
一瞬间的惊讶击穿了瑞布斯的铠甲,让他放松了手中的武器,这给了对方可乘之机。男人不顾匕首擦过脖颈,险些割断大动脉的风险,拽过青年的手臂,以自己的肩膀为轴,将瑞布斯狠狠地掷向了脚下遍布冷硬石子的土地。
从脑震荡的眩晕中清醒过来,瑞布斯颤声问道:“你是谁?”
男人捡起瑞布斯掉落的机枪,用枪口指着他的脑袋,另一手则揭去了面具。他的额头上横亘着一条几乎可以致命的剑伤,左脸上则遍布火伤的痕迹。从他尚为完好的右脸,瑞布斯依稀辨认出对方正是巴蒂斯特·杜兰德,原菲涅斯塔拉宫廷卫队长,也是自己从4岁开始修习剑术时的老师兼玩伴。在帝国入侵特涅布莱那天,皇庭守军惨遭屠戮,虽然并没有发现卫队长的尸体,但是根据当时的状况,基本可以排除他存活的可能性。
“巴蒂斯特?你竟然还活着?”瑞布斯惊讶地看着男人,情不自禁地用母语问道。然而昔日待他如亲兄长一般的人,现在正一脸憎恶对他兵刃相向。
“不要用你的脏嘴叫我的名字!你没有这个资格,卖国贼!”男人持枪的手颤抖着,流下了两行泪水。
男人的咒骂刺痛了青年的心脏,几个深呼吸后,前特涅布莱宫廷卫队长颤抖的双手平静了下来,他手中的枪口狠狠地抵着瑞步斯的额头,说道:“愿你的鲜血能够洗去你一身的罪恶。再见了,王子。”随即,他缓缓扣动了扳机。
随着一声枪响,温热的鲜血溅到了瑞布斯的脸上。艾汀握着尚在冒烟的手枪,缓步从车里走了出来。随即,他开枪接连射杀了剩余的几名正要还击的刺客。看来,我们的帝国宰相并不像他自诩的那样,彻底是个柔弱的文人。至少他例无虚发的本事就强过了很多久经沙场的士兵。
红发男人踩着林中有些湿润的落叶走了过来,越过瑞布斯,蹲下身来查看巴蒂斯特的尸体,前队长被一枪射穿了头颅,仰躺在潮湿的土地上,惊讶和不甘停滞在了他的脸上,再也不会眨动的双眼正死不瞑目地望着夜空。
“还好火灾已经烧毁了他的指纹,您该感谢格拉乌卡。”帝国宰相一边抓着尸体的手,翻看着它的掌心,一边对瑞布斯说道。
而年轻的神巫正渐渐地从遽变中缓过神来,他支撑着自己艰难地坐起身,一脸难以置信地抹掉脸上的血迹。这时艾汀站起身来,打了几个响指,唤回了他的注意力。男人把枪递给瑞布斯,拍了拍青年的手,说道:“如果被人发现他的身份,您的立场想必会很不妙吧。”
瑞布斯接过武器,站起身来,却把枪口对准了帝国宰相微笑的脸。
艾汀举起双手,后退了两步,无辜地望着瑞布斯,用嬉笑的语气抱怨道:“哦!您这样可太不公平了!英勇的艾汀·伊祖尼亚可是刚刚冒死救了您的性命呢。这么对待救命恩人,可不是一个上等人该有的礼节。”
男人带着诚恳的表情迎向神巫充满恨意的目光,月光下浴血的青年看起来如同伽倪墨得斯①和厄里倪厄斯②的私生子,鲜血从凌乱的淡金色发丝上滴下来,月光把他的肤色衬得更为苍白了,和头发一样色素稀薄的睫毛颤抖着,一贯冷峻高傲如同大理石雕刻的神祇一般的面孔仿佛活了过来一般,染上了愤怒的色彩。
艾汀和瑞布斯对峙着,他看见青年在愤恨中挣扎,眼神闪烁,随即蓦地把枪口向下压去,射光了弹匣里仅剩的5发子弹之后,仍然在机械性地扣动着扳机。帝国宰相向脚边看去,特涅布莱前宫廷卫队长的头颅已然被打得稀烂了。红发男人轻柔地从青年手中缴下枪,递给他一条丝帕。
瑞布斯拍开艾汀的手,抽出了自己的手帕,擦净脸上的鲜血后随手抛在了地上。已然平复了情绪的神巫用平日的冰冷声线说道:“请问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呼叫帝都警卫队来收拾残局了呢?宰相阁下。毕竟我可不想跟尸体过一夜。”
艾汀微微欠身一礼,表示悉听尊便。
在瑞布斯回到车里去联络警卫队的当儿,伊祖尼亚踱步环顾着四周,在初秋铺满了潮湿落叶的森林里,十几名刺客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死状凄惨。其中一具尸体的脸上状似无意地盖着一块白色的手帕,手帕的边缘用银线绣着花体的R·N·F,鲜红的血液从血肉模糊的脸部汩汩流出,殷染了这块质地上乘的白色丝织物,精美银线勾成的姓名缩写浸在这浓稠的血液里,渐渐无法辨认了。
也许是因为森林里湿冷的空气,也许是因为这遍地死尸的阴森景象,帝国宰相打了个寒颤,他缩着肩膀,两手搓着自己的手臂,迈着小步跑回了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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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伽倪墨得斯:希腊神话里著名的美男子,为奥林匹斯众神酒侍。
②厄里倪厄斯:希腊神话中复仇女神的总称。
第十五章 艾汀·伊祖尼亚的早餐时间
对艾汀·伊祖尼亚遇刺一案,宪兵队的调查最终以路西斯抵抗组织单独谋划作案告结。但无论是帝国宰相还是神巫,都很清楚其中大概另有蹊跷。而对此次事件,他们绝口不再谈及,这也成为了两人之间不成文的默契。
至于瑞布斯方面,根据他对前特涅布莱宫廷卫队长的了解,巴蒂斯特是不可能单独接触路西斯抵抗势力并谋划刺杀的,虽然对死者有些不大礼貌,但是如果让瑞布斯去给卫队长的军旅生涯做出一个评价的话,多半会是勇武有余而智谋不足,为人忠诚却不懂变通。年轻的神巫很清楚巴蒂斯特刚烈又顽固的脾气,以及这位勇士对于龟缩在水晶壁障里的路西斯的不满,故而能把前队长和来自路西斯的游兵散勇撮合在一起的,一定是一只更有力量的手。这一切都还只是猜测,而瑞布斯却是一个不会满足于空想的务实男人。
当艾汀让守在候见室的贴身仆人去向瑞布斯通传,以求得其接见许可的时候,后者正裹着一条羊绒毯子坐在内室壁炉边的斜椅上,把一张张调查报告扔进火堆里。刺杀案之后,瑞布斯曾秘密委托玫达修公会进行调查,线索几经中断,却最终由一名初出茅庐的自由调查员打破了僵局,在瑞布斯为期5个月的神巫访问结束之后,递交了报告。而瑞布斯在阅读了这份足以使尼弗海姆帝国高层发生地震的文件之后,只是面无表情地把它扔进了火炉里。
看着最后一张报告化为灰烬,瑞布斯准许了艾汀的会见。片刻之后,帝国宰相穿过套间的客厅,迈着闲适的步伐走进了内室,他摘下帽子向神巫躬身一礼,即顺着后者的指引坐到了瑞布斯对面的靠背长椅上。
此时,格拉雷亚已然送走了凛冽的严冬,迎来了自南方吹来的,带着潮湿温暖气息的春风。室内燃烧的炉火让艾汀感到有些闷热,他脱去了外套和围巾,拉过几个松软的锦丝缎靠枕垫在身后,以一种懒洋洋的姿态瘫在了长椅上。
“向神巫殿下汇报一个好消息,陛下已然准许了特涅布莱总督的就任,仪式将于一个月以后,露娜芙蕾雅殿下生日当天举行,诏书正在拟定中。”红发男人一边用拨火棍漫不经心地翻动着壁炉里的炭火,一边说道,“并且,我将荣幸地代表皇帝陛下,陪同您去参加此次盛典。我们两周后出发。”
随即,艾汀从外套的口袋里抽出了一个信封递给瑞布斯,里面装着刚刚由伊德拉签署的一本护照,以及两张从格拉雷亚到特涅布莱的列车的特等厢票。
“为什么不坐魔导飞船去?”瑞布斯裹紧了身上的绒毯,经历了几个月的神巫访问,他的健康已然跌到谷底,窗外是明媚的春光,然而他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红发男人闻言,摊了一下手,说道:“这是鄙人的一点小小的心意。这几年来,殿下一直在为尼弗海姆奔波劳碌,请把这次旅行视作一次悠闲的度假,好好享受吧。”
说罢,帝国宰相站起身来,告辞的时候拍了拍瑞布斯的肩膀。门扉打开又再次关上,瑞布斯把自己埋在羊绒毯子里,望着窗外树木的新芽出神。从格拉雷亚到特涅布莱的铁路属于帝国旅游厅特批的几条观光线路之一,这也就意味着,列车将行驶得极为缓慢。只要一想到路上的一个礼拜都需要和艾汀·伊祖尼亚独处,年轻的神巫就难免感到烦闷。
格拉雷亚皇家荣耀火车站启用于新历431年,在当时贯通伊奥斯全境的铁道线路中,担任着尼弗海姆物资及旅客运输的重要角色。但随着后来魔导飞船以及公路运输日渐发达,它昔日交通枢纽的地位也不复存在了。现在的皇家荣耀火车站转而作为观光线路的起始点,为尼弗海姆帝国的财政贡献着微薄的力量。
伊奥斯之星号现在正停靠在月台旁,这辆在钢筋内胆外面贴了仿古木质雕花车皮的列车由一节玻璃外墙的观景车厢,一节特等卧铺车厢,炊事车,两节餐车,以及四节一般旅客车厢组成。它将自帝都出发,穿过冰雪覆盖的格洛布斯溪谷,最终到达位于菲涅斯塔拉宫不远处的特涅布莱站,途中有五次经停。
三月正值出行旺季,但是此刻的月台上却没有几个人,一般乘客都被挡在了候车室。四处由宪兵把守的站台上,一位红发男子一路小跑追逐着在前面走得飞快的金发青年,而负责护送的八名警卫团成员则推着大小行李紧随其后。只是为期三周的访问,帝国宰相却像出行的贵族太太似的,收拾了七八个箱箧。反观神巫殿下,长年的军旅生涯养成了他极为精简的生活习惯,瑞布斯只拎着一个皮箱便轻装上路了。
两人在列车员和警卫队的陪同下,来到了位于车头的特等车厢,特等厢由十二个包厢组成,每个包厢都是一个独立的小套间,分为起居室和卧室,并附带一间盥洗室。包厢的对面,是占据几乎整面车体的观景车窗。虽然此次是微服出行,但慎重起见,外务省还是把整节特等车厢都包了下来,随行的警卫团也和他们住在同一节车里。车厢里有两名随时听候传唤的服务人员,就待在车厢头里的候见室,乘客只需要在包厢中拉铃,他们就会即刻出现,满足您的需求。虽然挨着车厢的就是专属于他们这些贵客的特等观景餐车,但实际上,乘客的一切饮食需求也完全可以待在包厢里足不出户地解决。在二人终于安顿完毕之后,一般旅客终于开始放行了,而对于被拦在候车室里长达一个小时的事情,则被车站以列车检修为理由搪塞了过去。
由于并不想应付艾汀那没完没了的闲聊,瑞布斯旅行的头几天基本是在睡眠中度过的。这对于神巫殿下来讲并不困难,在漫长的神巫访问之后的畏寒和嗜睡几乎成为了一种常态。而这种清净,在旅行的第五天终于被打破了。
天色刚刚破晓,瑞布斯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从沉眠中唤醒。他一脸不耐烦地打开门,却看到帝国宰相正挂着一幅兴致勃勃的笑容站在门口,男人强行塞给他一件厚重的羊绒大衣和同质地的一条披肩,说道:“早安!我的殿下!我们就要到达格洛布斯溪谷了,列车将在观景台停靠半个小时。这是这条线路上最有名的景点。要是因为我的怠慢或疏忽,让您错过这盛景,我可是会自责的!”男人一边说着,一边侧开身子,让观景窗外的一片映着晨曦的雪原进入了神巫的视野。
瑞布斯披上艾汀带来的外套,走出了包厢。尽管已是阳春三月,格洛布斯溪谷仍然被经年的冰雪覆盖着,没有一丝暖意。两人冒着呼啸的北风走下列车。观景台上此时已站满了旅客,冰神巨大的亡骸就在不远处伫立着,人们纷纷被属于上古传说的神秘和崇高攫住了神经,整片观景台上除了偶尔的低语,近乎鸦雀无声。
艾汀伏在瑞布斯的耳边说道:“这应该是格洛布斯一役之后,您首次故地重游吧?现在眼前这雄伟壮丽的景观还要得赖于您的忠诚和勇敢。您该为这件杰作感到自豪!”
男人温热的吐息引起一阵麻痒,神巫推开艾汀,向前走了几步,站在观景台的边缘,试图更清楚地看到希瓦的轮廓。
此时,朝阳已然从山谷的另一侧冉冉升起,金色的光芒铺洒在冰原上,将积雪映得更为光亮。瑞布斯抬起头,仰视着冰神的遗骸,强迫自己直面曾经犯下的最深重的罪行,刺目的光线让他的双眼盈满了生理性的泪水。朝晖为青年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色光晕,苍白的肌肤在阳光下显得近乎透明。艾汀望着神巫的背影,在这瞬间,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在片刻间,青年就要融化在这片金色的晨光中,化作点点光晕羽化而去了。
帝国宰相上前几步,带着些冰凉温度的手掌覆上了瑞布斯的双眼,在他耳边说道:“在这片雪原上,过久地直视阳光会伤害到您的眼睛,神巫殿下。”
瑞布斯闭上双眼,纤长的睫毛扫过艾汀的手心,给红发男人带来细微的痒意。神巫抓住男人的手腕,把他的手掌从自己的脸庞上拿开,转身向列车走去。艾汀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伸出舌头舔去了蹭在自己的手心上的一两滴眼泪,水滴尚且带着神巫体温的余韵。随即,男人追了上去。
“殿下,既然您已经起床了,不如我们趁着大好的晨光,一起享用一顿美妙的早餐如何?”
瑞布斯停下脚步,盯着艾汀考虑了片刻,遂应承了他的邀约。
俩人在餐车上寻了一个视野较好的位置落座,艾汀点了一例烟熏维纳斯鳟鱼,一杯苏维翁,和一客半熟水煮蛋,并给瑞布斯要了一份同样的菜品。他们的随行警卫团则坐在不远处用餐。偌大的餐车只有宰相一行十人。
菜品很快上齐了,以列车上的用餐品质而言,这些菜无论从新鲜程度还是从味道上来讲,都好得出奇。
“为了不亏待殿下的肠胃,我特地让列车长准备了一些新鲜食材,前几天还有刚从卡埃姆捕上来的淡菜,但是现在就只剩下烟熏鳟鱼了。您真该提早几天来尝尝这里的海鲜!”男人一边叉起一块切好的鳟鱼蘸着酱汁,一边说道。
而瑞布斯则一言不发地呷着白葡萄酒。
这时,警卫团的队长和列车乘务长正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小声说着话,谈话好像进行得并不顺利,俩个人低声的争执飘过帝国宰相的耳际。
“看来格洛布斯的美景并不能安抚所有人内心的暴躁呢,真是一群对艺术缺乏鉴赏力的庸人。”男人噙着无奈的笑容如此说着,随即他半侧过身,对着警卫长的方向喊道:“六神在上,您们简直是要毁了这美好的晨景,两位绅士这是怎么啦?”
警卫长一路小跑来到宰相的桌旁,行了个礼,说道:“报告大人,刚刚乘务长请求对其他乘客开放特等餐车。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我不得不拒绝了这一要求。”
这时,乘务长也走了过来,这是一名有些谢顶的中年男人,长着一张微胖的讨人喜欢的圆脸。他并不知道艾汀的身份,只不过从上级对他的吩咐,以及这一行人气派的举止上,他也能隐约推断出,眼前的这两位恐怕是帝国不得了的权贵人物。此时,这名中年男子正紧张地用两手揉搓着自己的帽子,说道:“是这样的,大人,由于今天早起的乘客特别多,只靠二等餐车恐怕无法容纳,所以我才想恳请几位老爷允许一般乘客暂时借用一下特等餐车用早餐。在以往类似的情形下,我们一直是这样安排的。”乘务长说完,带着一副战战兢兢的神色偷偷地瞟了艾汀一眼。
“快乐会由于分享而倍增,我倒是乐于去恪守先贤的训示。”艾汀用拇指轻轻摩挲着下唇思考着,把决定权抛给了瑞布斯,“但是公爵殿下您怎么看?和深居简出的鄙人不同,您可算是个公众人物呢。”
随着艾汀的话,乘务长抬眼看向了一直保持沉默的金发青年,这一位看起来很是眼熟,这样令人过目不忘的美貌,他一定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
“无妨。为了一两个人劳师动众引起民怨未免得不偿失。即使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恶行,其在坊间的传播速度也是非常惊人的。你们按照旧例办理即可。”瑞布斯漫不经心地切割着盘子里的熏鱼,说道。
艾汀摆了摆手,挥退了桌边的两人。乘务长得到了贵客的首肯,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金发青年优雅的举止以及其说话时冷漠高傲的语调正在让沉在脑海深处的记忆慢慢浮上水面。突然间,如同灵光乍现一般,他想起了这名青年的身份——他正是4年前加入尼弗海姆帝国的神巫殿下!随着青年身份的明了,红发男人的地位也昭然若揭,这一系列新的认知让乘务长光亮的脑门上渗出了一层冷汗,想起那位神巫大人传闻中的残暴,刚刚自己简直不啻于在鬼门关边上遛了一圈。
第十六章 还乡
随着一般旅客进入车厢,静谧的餐车热闹了起来。不同于二等餐车的简朴,特等餐车的装潢极尽奢华,车厢采用洛可可式的设计,象牙白的护壁板上镶着金色浮雕边框和极尽繁复精致的描金雕花。拱形的天花板上绘制着神话主题的油画,华丽的水晶吊灯自天花板垂下,天然宝石折射着阳光,在地面上映出点点光斑。每一张餐桌质地柔软的白色桌布上都装饰着雅致的花艺,擦得锃亮的银质餐具摆放在骨瓷餐盘边上。
有些初次有幸来到特等餐车的旅客正在发出啧啧惊叹,而有些不那么率直的布尔乔亚们则在故作矜持,以免在这几位慷慨许可他们进入特等餐车的贵人面前露了怯,但他们那小心翼翼的态度却出卖了其内心的惶恐。有些情侣仿佛忘记了自己来餐车的目的,把早餐撂在一边,陶醉在了雪山的美景中;有的顽皮孩童不顾家长的低声斥责,正在把装饰餐桌的兰花一瓣瓣地肢解;有些上了年纪的客人则一边用餐一边品评着路上的景致。孩童的嬉闹声、乘客的谈笑声,搀合在钢琴师弹奏的柔和慢板中,形成了一首热闹的协奏曲。这样充满生活气息的嘈杂,瑞布斯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到了。虽然吵闹,却并不讨厌。
“看来有殿下您在此,我们保持低调的愿望恐怕要化为泡影了。”艾汀说着,指了指斜后方。
瑞布斯顺着帝国宰相的指引看去,几名面红耳赤的少女正在慌乱地把相机收起来。
警卫团长低声询问是否需要处理被偷拍的照片,瑞布斯则表示无需介意。看这几名女孩的样子,恐怕并不曾认出自己的身份,也没有什么险恶的用心,只是普通的少女怀春罢了。一别四年,露娜芙蕾雅应该也到了这样的年纪了。
正在瑞布斯出神的当儿,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约莫4、5岁的男孩绊倒在了他们的桌旁,摔倒之际,男孩下意识地拽住了桌布,残羹冷炙和碎掉的杯盏在地板上摊了一片。艾汀用眼神制止住警卫团的干预,瑞布斯则对孩子伸出了手。此时整个车厢陷入了死寂,不同于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熟于世故的成年人们对艾汀一行的身份各有猜测,能把整个特等席包下来的,定然非富即贵——种种揣度汇集到一起,就化为了畏惧。他们不由得开始担忧起孩子的命运,男孩的母亲哭了出来,想要冲上去为儿子解围,却被警卫团粗暴地推了回去。孩子的父亲搂住受到惊吓的妻子,一边亲吻着她的发顶,一边焦虑地盯着男孩的方向。
男孩缓缓地抬起头来,对上了瑞布斯冰冷的眼神,随即“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哭声让场面变得更为紧张,孩子的母亲几乎要由于忧惧晕倒过去,其他的乘客则像鹌鹑一样低着头,恐怕自己即将目睹到一场血腥的杀戮。艾汀则保持着一抹戏谑的笑容,仿佛事不关己一般看着眼前的尴尬场面。
瑞布斯蹲下身,有些强硬地拉过男孩的双手,柔和的金色光晕治愈了稚嫩小手上由碎裂瓷器造成的割伤。孩子渐渐止住了哭声,带着些畏缩看着眼前的青年。
瑞布斯叹了口气,抬头跟艾汀说道:“借我一粒糖果。”
“什么糖果?”
“别装傻,就是您放在大衣口袋里的糖果,每次御前会议的时候,阁下都要偷吃几颗的那种。”
由于自己勤勉形象之下的惫懒被看穿而略感尴尬的帝国宰相挠了挠头发,从兜里掏出一块包在油纸里的樱桃夹心巧克力,恋恋不舍地递给了瑞布斯。
神巫不耐烦地从艾汀手中夺过巧克力,把它攥在手里,对男孩说:“好了,像个男子汉一样勇敢点。来猜一下糖果在哪只手中,猜对的话就归你了。”
也许是高级糖果的诱惑战胜了对眼前冷峻青年的恐惧,男孩犹豫了片刻,试探着指向了瑞布斯的右手。瑞布斯摊开了手掌,手心中空空如也;随即他又张开了自己的左手,手上仍是空无一物。正在男孩困惑不解的时候,瑞布斯一边治愈着孩子脸颊的擦伤,一边顺手从男孩的帽兜里掏出了刚刚不翼而飞的糖果。
男孩惊奇地瞪大了双眼,瑞布斯把巧克力塞到他手上,说道:“看来你有一个魔法帽兜,现在糖果属于你了。回到父母的身边吧,小勇士。”
孩子捧着巧克力,奔向了他的父母,喜极而泣的夫妻俩则一把将他搂在了怀里,一边发出轻声的责备,一边亲吻着孩子的脸颊。车厢中其他的乘客也松了一口气,从金发青年刚刚所展现的力量中,他们隐约猜测出了他的身份,见识到了凶名在外的神巫殿下偶然的慈悲,他们不由得在心中感叹了一下那名男孩的好运气。
瑞布斯神情冷漠地注视着片刻以前还充斥着欢闹气氛的车厢,现在这里除了一片弥漫着恐惧的寂静以外,别无他物。青年转过身,向自己的包厢走去。艾汀则面向餐车里的乘客,张开双手说道:“对于给大家造成的麻烦,我深表歉意。今天大家的早餐全部算在我的账上。Bon Appétit①! ”说罢,他向神巫的方向追了上去。
“想不到殿下还对魔术有所涉猎。”
“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小把戏罢了。”没想到小时候为了逗弄露娜芙蕾雅而练习的戏法还能派上用场。想起阔别四年的妹妹,瑞布斯的脸上不由得带上了一抹如春雨初霁一般的温柔神色,泛起了微笑。
“说真的,您该经常笑一笑。把这么美丽的笑容长年雪藏在冷漠表情背后,当真是暴殄天物了。”红发男人说着,手指却不安分地捏住了瑞布斯的脸颊,把那抹稍纵即逝的笑容强行钉在了神巫的脸上。
瑞布斯的神情瞬间沉了下来,他钳住帝国宰相的手腕,有些粗暴地把它甩向一边,说道:“如果阁下没有其他要事的话,这种无意义的闲聊我就不奉陪了。”说着,他用门卡打开包厢,将艾汀鞠躬行礼的身影隔绝在了门外。
恭敬地送走了神巫,艾汀缓缓地直起腰身,靠在了观景窗上。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沐浴在阳光下的景色,列车正在驶过格洛布斯溪谷的上方,狭窄的铁道桥的下面就是万丈深渊,远处覆盖着积雪的山峦缓缓地在车窗间倒退着,渐渐淡出视野。
列车在两天后抵达了特涅布莱。一般旅客被要求暂时滞留在车上,他们挤在窗边,看着帝国宰相和神巫步下踏脚板,穿过栈桥,登上了停靠在平台上的魔导飞船,飞船上除了尼弗海姆国徽,还印着A·I两个缩写字母——艾汀·伊祖尼亚,这是属于宰相的旗舰。待舰艇向着菲涅斯塔拉宫进发后,帝国驻军才解除了站台的封锁。人们一边提着行李走出列车,一边谈论着帝国权贵们的排场。
飞船停稳后,瑞布斯和艾汀步下舷梯。红毯两侧的特涅布莱仪仗队持着军刀站得笔挺,他们身着白色的军装,羊毛尼外套上饰以蓝色刺绣镶边,那是魂之花的颜色,是专属于特涅布莱皇室的色彩。随着长官一声令下,仪仗队整齐划一地举起军刀,交叉的军刀在上方形成了一道尖形拱门,随即又收了回去。待他们穿过仪仗队后,礼炮鸣放21响,这是招待国宾的礼仪。国宾,瑞布斯有些自嘲地想道,曾几何时他回到故乡,却需要被以国宾之礼待之了。
露娜芙蕾雅身着一袭纯白色丝质礼服,站在红毯的尽头。少女已然褪去了孩童的稚嫩,出落得亭亭玉立了,耀眼的金发盘在脑后,让未满16岁的女孩显得比实际年龄更为稳重成熟。露娜芙蕾雅保持着不卑不亢的挺拔站姿,脸上带着庄重的神色,但她眼中盈着的一两点泪光却出卖了她此时激动的心绪。
“好久不见了,露娜芙蕾雅殿下!看到您出落得如此美丽,想必女王陛下在天有灵,也会深感欣慰吧!”艾汀热情地致以寒暄,他摘下帽子,弯下腰向公主行了郑重的一礼。
露娜芙蕾雅则拉起长裙的下摆,向着这两位宾客还了一个屈膝礼。
听到艾汀不合时宜地提起过世的女王,瑞布斯微微蹙起了眉头。露娜芙蕾雅还礼完毕,直起身来,目光在兄长的脸上逡巡着,眼神中流露出由思念、悲哀,以及些许压抑的愤怒酿制而成的复杂感情。
瑞布斯听到公主用略微颤抖的声音说道:“神巫殿下、宰相阁下,特涅布莱全领由衷欢迎两位的莅临!”
总督的任命仪式将于第二天上午举行,而这典礼前夜,恐怕除了帝国宰相,所有人都将难以成眠。为了让新任总督的演说切合帝国的需求,外务省特地拟定了一份演讲稿托付给了艾汀。而以帝国宰相怕事的性格,他又将这份文件转交给了瑞布斯,拜托神巫说服露娜芙蕾雅去照本宣科,并美其名曰“不愿干涉神巫家族的内部事务”。
于是,我们就看到了现在的光景:露娜芙蕾雅殿下带着一脸固执的愤懑挺直了腰板坐在靠背长椅上,身边散落着瑞布斯交给她的演讲稿;而她的兄长则背着手站在窗边,脸色有些难看。两人一言不发,空气静默得可怕。
“瑞布斯,告诉我,你真的相信这篇稿件上的荒唐文字吗?”公主率先打破了沉默,带着怒火质问道,并把文件在茶几上摔得沙沙作响。
“这无关你或者我相信与否。现在特涅布莱面临的不是信仰问题,而是生存问题。”瑞布斯冷冰冰地答道。
“为了特涅布莱人民,我可以忍受成为帝国的附庸,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虚伪地去为它的暴行歌功颂德,出卖灵魂!”
也许是少女激昂的话语刺痛了瑞布斯的神经,青年有些焦躁地在房中踱着步。“那么你想怎样呢?嗯?露娜芙蕾雅。”
“特涅布莱人需要明白,即使在极端恶劣的情势下,也不应该失去自由的意志,否则我们将彻底沦为尼弗海姆的奴隶。他们最不该看到的,就是人民意志的代表对侵略者奴颜婢膝。”说着,露娜芙蕾雅直勾勾地逼视着瑞布斯的眼睛,在少女晶亮的目光中,一切罪恶和肮脏都变得无所遁形。
瑞布斯回应着少女的目光,微笑着说道:“明白了又如何呢?露娜芙蕾雅,你已经长大了,应该知道人民是不会为了形而上的抽象概念追随你的,他们需要的是面包,是生存。”
说着,瑞布斯帮少女把一缕凌乱的发丝别到了耳后,就像小时候曾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他继续说道:“现在帝国并没有大范围影响到特涅布莱人的生存,而大部分民众只有在面临死亡威胁的时候,才可能为反抗侵略而献身。虽然他们认同你,但是最终又有几人会跟随你呢?相对的,不谨慎的言行除了会让你置身险境,更有可能使特涅布莱失去来之不易的自治权。
在你试图反抗以前,至少应该盘算一下手中的筹码并做好最糟糕的打算。面对帝国的镇压,你又有什么对抗手段呢?只有少量的宫廷卫队,以及关在苦役营里的前乌尔瓦德游击队成员罢了,用这些散兵游勇去对抗一个有组织的暴力机构无异于以卵击石。
露娜芙蕾雅,告诉我,难道你想看到特涅布莱无谓地流干最后一滴有骨气的鲜血吗?”
瑞布斯的说辞仿佛打散了少女强自撑着的最后一口硬气,在长久的沉默之后,露娜芙蕾雅抬起头来,带着颓然的笑容说道:“……好的,请放心吧,明天的仪式会按照帝国的期待进行的,兄长大人。”
少女湛蓝色的瞳孔中溢满了泪水,瑞布斯想要为她拭去眼泪,却被躲了开去,青年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露娜芙蕾雅有些粗暴地抹干泪水,微红的眼睛直视着瑞布斯,随后少女低下头行了个屈膝礼,带着些鼻音说道:“请您好好休息,晚安!兄长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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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Bon Appétit:法语——祝好胃口。
第十七章 特涅布莱总督
特涅布莱总督的任命仪式正在菲涅斯塔拉宫进行着,管风琴奏出的庄严礼乐在空气中回荡。四年前被焚毁的大殿已然按照当初的图纸恢复了原貌。整个大厅呈长方形,地面以黑白相间的大理石铺就,大厅的中央铺着一条质地柔软的暗红色地毯,边缘饰以魂之花形状的暗纹,以大理石为基座的七根粗大廊柱支撑起高耸的尖形拱券,拱顶包着象牙色的木雕贴面,并描以宗教主题的彩绘,墙壁上湛蓝的织毯上用银线勾勒着弗勒雷家的纹章。特涅布莱历代先王的雕像伫立在大厅的两侧,有的面带慈悲垂眸肃立,有的则雄姿英发昂首挺胸。在这一尊尊的雕像中,瑞布斯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席尔瓦女王正带着慈爱的笑容站在那里,雕像的脚下有一丛蓝色的花束,想来大概是露娜芙蕾雅供奉的。
大厅大概可容纳800人左右,阿格鲁德的使者团、特涅布莱的贵族们,还有一些来自尼弗海姆驻军的高级军官按照阵营和品级分立在大厅两侧。
瑞布斯头戴法冠,身着祭服长袍,站在大殿尽头的小圣堂,六神的巨大雕像在他身后伫立,围拱着脚下的圣坛。典礼厅一早已经由宫人布置停当了,银色锦缎铺陈在瑞布斯面前的大理石祭台上,魂之花的花束撒满了桌面,在花束之上,放置着一个四角缀有银色流苏的蓝丝绒软垫,曾戴在特涅布莱历代君主头上的冠冕正躺在软垫上安静地等待着它的下一任拥有着。
露娜芙蕾雅跪在祭台前面,聆听着“神巫”的训示。口中念着祷文,看着眼前的景象,瑞布斯觉得这一切都无比滑稽,真正的神巫跪在地上,假先知却在圣坛上装模作样、故弄玄虚。如果没有那场可怕的变故的话,想必现在该是母亲来为露娜芙蕾雅戴上神巫的冠冕,而自己则将作为她最忠实的守护者在下首观礼吧?在那个未竟之梦里,自己在当时的喜悦一定是纯然真挚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整个灵魂都浸在肮脏的污泥里,还要用染满鲜血的双手去玷污圣洁的王冠。
加冕仪式结束后,露娜芙蕾雅手持节杖出现在观礼阳台,瑞布斯和帝国宰相肃立在她后方的两侧。少女头上镂錾精美的白金皇冠上镶嵌着数十枚体积一致的钻石,王冠的正中央,一颗硕大的海蓝色钻石嵌在镂刻成魂之花形状的底托上,反射着耀眼的光芒。皇冠并不怎么轻巧,但是少女仍然高高昂起了她修长的脖颈。
广场上的民众在看到露娜芙蕾雅的一刻,就明白他们现在拥有了一位圣洁仁慈的引导者,欢呼声在广场上爆发开来。
公主微微抬起手,止住了人民的躁动。
“从今天开始,我将正式成为特涅布莱的领导者。关于我的就任,尼弗海姆帝国的各位慷慨地为我准备了一份演说词,这是我打算稍后再念的。”露娜芙蕾雅挥了挥手中的稿件让民众看见。
“在开始我的就任演说之前,尚有一件事情需要向帝国来使们质询。今年2月10日,在皮斯托拉地区,由于一位酒馆老板拒绝为帝国驻军提供服务,贵国军方就血洗了整条村落,屠杀36人,另外有41人被驻军抓到苦役营,生死未卜,只有少数老弱妇孺幸存下来。现在,他们就站在这片广场上!直到今天,我还没有看到无辜的人民回到家人的身旁,刽子手受到应有的处罚,我需要为我的人民讨个公道,不知宰相阁下能不能负起这个责任?”少女指着广场方向,微微侧过身子直视着艾汀,广场上靠近前排的地方,有几名围着披肩的老妪和抱着孩子的妇女跪倒在了地上,眼中流淌着哀恸的泪水。
艾汀可没料到会有这样出其不意的发展,他带着疑惑看向瑞布斯,后者却把视线转向了另一边。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挠了挠鼻尖,说道:“军方的事务,本来应该是格拉乌卡将军的职责,由我来处理,未免有些僭越。但是既然总督殿下要求一个答复,那么鄙人就难免需要越俎代庖一番了。”驻军捅出来的篓子让帝国宰相很是恼火,这群粗野伧夫做事竟然不知道要把首尾弄干净些!他对身旁的驻军高官吩咐道,“请您在一周之内查出这档事儿是谁干的,然后给我把他扔到军事法庭上去!报告事后交给军部即可。记住,你们是军人,可不是野兽!”
“对宰相阁下的积极应对,我深表感谢。即使驻军基地享有治外法权①的保护,但是尼弗海姆军人在特涅布莱的土地上也当遵守我们的法律,我的请求是,释放所有无辜平民,并请在初次判决做出后,将施暴者引渡给当地法庭,治外法权不应成为恶魔的庇护所。我记得皇帝陛下所签署的协议上,清楚地写着立法、司法以及执法的自主权,希望这不会是一句空头承诺。”公主殿下义正辞严地说道。
“当然,露娜芙蕾雅殿下。我向您保证。”被将了一军的帝国宰相躬身一礼,说道。他的承诺通过扩音器传到了广场上。
随即,新任总督继续着她的演说:“自从帝国军队进驻特涅布莱的四年来,一共有2813人遭到处决,13528人死于战乱,6724人被关押在苦役营。
翻开各地区行政记录,我们便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这些暴行有多么的恐怖,一位盲眼的老人没有在帝国军官经过时肃立鞠躬,绞刑;一位侍者不小心打翻了帝国军人的酒盏,苦役;一位由于帝国封锁了原料运输线路而无法为驻军提供粮食的面包店老板,苦役;一位向帝国军人丢石子的7岁男孩,斩首。到处都充斥着恐怖的氛围,苦役、屠杀和酷刑成为了我们这个昔日骄傲快活的民族的主要基调。
现在,随着特涅布莱自治领的正式成立,这些暴行必须被终止,你们的合法权利不容践踏!”
露娜芙蕾雅结束了上面这段话,清了清喉咙,带着些许的讽刺说道:“接下来,我要开始念这份来自尼弗海姆的演说稿了,请把它看做是皇帝陛下对我们的承诺与祝福,用心聆听吧。”
在露娜芙蕾雅用平板的语调照本宣科的当儿,艾汀一脸苦笑地凑到瑞布斯的耳边说道:“现在我相信她是您的亲生妹妹了。告诉我,现如今的神巫一族都是这么狡猾又强硬的吗?”
“如果情势允许的话,我们倒宁可保持弗勒雷家耿直单纯的家风。但既然现实如此,就不得不变通一下了。”瑞布斯语气中带着些自嘲,回答着宰相的问题。露娜芙蕾雅今天的表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让他在担忧的同时,不由得燃起了一丝骄傲。
念完了事先准备的稿件,露娜芙蕾雅继续说道:“今天,我以六神的名义向我的子民承诺三件事:其一,每一位特涅布莱公民都将在这片土地上享有法律范围内的自由;其二,我将反对任何形式的残暴与不公;其三,我将以公正和慈悲之心施行善法。我会尽我的所能,让光明和欢乐再次降临这片土地,请视我为你们的女儿,姐妹,和朋友,同时,我将成为你们最为坚实的庇护者。”
随着露娜芙蕾雅向民众张开双手致意,演说宣告结束。广场上的人民高呼着“Viva la Reine!”②欢呼一浪高过一浪,声震天穹。
就任仪式结束以后的整个下午,露娜芙蕾雅都是在逐个接见来自各行省的代表,聆听他们的报告当中度过的。
晚宴过后,宾客们稍事休息,为庆贺总督就任而举办的宫廷舞会在10点左右开始了。舞会在菲涅斯塔拉宫的和平厅举行,整个大厅被灯火染上了一层柔和的金黄色光辉。
尽管性格开朗、喜好新鲜事物的露娜芙蕾雅更加偏好小步舞,但是按照特涅布莱的惯例,宫廷舞会还是以帕凡舞③为主要项目。宾客们按照品级分作两列,成双成对地步入舞会厅。领舞的是瑞布斯和露娜芙蕾雅,紧随其后的是艾汀·伊祖尼亚以及一位阿格鲁德的贵族女性,几位品级较高的尼弗海姆及特涅布莱勋贵,以及少量的阿格鲁德使团成员也在舞蹈的队列中。
照规矩,一般应由君主及其配偶来进行领舞,但是由于露娜芙蕾雅尚未婚配,只能从地位显赫的贵族男性中寻找舞伴。一开始,帝国宰相曾毛遂自荐,但他的提案却被瑞布斯无情地当场驳回了。艾汀只得耸耸肩,转而邀请了一位阿格鲁德贵妇,恳请其大发慈悲不要让可怜的尼弗海姆代表人显得备受冷落,“六神在上,如果夫人您不肯恩赐您谦卑的仆人一个共舞的机会的话,我大概就只能带个魔导兵当舞伴了,您知道这可是大煞风景的。”——这是帝国宰相的原话。
由于再没有其他与新任总督地位相当的贵族男性以供选择,露娜芙蕾雅殿下就指定了神巫做她的舞伴。不同于市民阶级用来取乐的双人舞,帕凡舞是以队列为单位进行的,舞伴们以鞠躬和屈膝礼为始,随着庄重缓慢的音乐,一对对男女在舞池中交错,舞蹈全程恪守礼仪,几乎没有任何肢体接触。
共舞的过程中,露娜芙蕾雅一直冷着脸保持缄默,瑞布斯猜想她大概还在为昨晚的争执赌气。随着队形的变换,舞者们分为了男女两组。逮住这个机会,艾汀晃到了瑞布斯的身边,低声说道:“今天上午的就任演讲在伊奥斯全境进行了直播,想必皇帝陛下看到后会倍感失望。我刚刚收到了一点小道消息,据说老人家今天一下午都异常暴躁,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小道消息?难道陛下没有直接向您表达不满吗?”瑞布斯一边反问,一边随着队伍从艾汀身旁游走开去。
帝国宰相却一把抓住了神巫的胳膊,把他扯了回来,说道:“现在的情况可比陛下直接致电破口大骂更加麻烦。想必是因为鄙人负责安排露娜芙蕾雅殿下的演说,所以外务省那帮见风使舵的窝囊废就干脆拿我当替罪羊推出去了。”
“看来皇帝陛下对您也并非完全信任啊。大概他只是需要一个由头来发落您罢了。”瑞布斯挑了挑眉,调侃道,“位极人臣虽然表面上风光无限,但是终究还是难逃帝王的猜忌吗?”
“对于此事,我劝您还是严肃待之。实际上负责去说服总督殿下的可是您。现在我们是一损俱损的关系,您可不能作壁上观……”
正在谈话的当中,露娜芙蕾雅穿过翩然起舞的人群走了过来,对帝国宰相行了个屈膝礼,说道:“伊祖尼亚大人,请问您能把我的舞伴还给我了吗?”
艾汀这才惊觉,他还死死拽着瑞布斯的胳膊。红发男人蓦地松开手,带着些讪然搓了搓双手,说道:“抱歉!总督殿下。鄙人刚刚和神巫殿下聊得过于忘情了。搅扰了您的雅兴是我的罪过。”说着,他摘下帽子鞠了一躬。
露娜芙蕾雅则把帝国宰相抛在身后,携着瑞布斯回到了舞蹈的行列中。
“我不喜欢那个男人。”新任总督今晚第一次打破了她和兄长间的沉默。
“有些事情不是喜好能够左右的。”瑞布斯无奈地笑了笑,“现在的形势下,跟他合作是最安全的选择了。”
“可我不喜欢他的眼神,他的双眼仿佛一汪黑暗的深潭,那里没有喜悦、没有希望,甚至也没有贪婪或者暴戾,空无一物,只有虚无。”虽然舞厅里的暖气开得很足,露娜芙蕾雅还是打了个寒颤。
听了妹妹的话,瑞布斯不禁失笑,“说真的,露娜芙蕾雅。以你的想象力,不去当个诗人实在是伊奥斯的损失。”
“我是认真的,瑞布斯。尽管现在我们处于敌对立场,但这是我身为亲人给你的忠告:请一定要小心伊祖尼亚!我尤其讨厌他看你时的眼神。”少女一脸凝重地盯着瑞布斯的眼睛,一板一眼地说道。
这时,舞曲也进入了尾声。瑞布斯和露娜芙蕾雅随着队列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舞会的后半程,新任总督一直在忙于应付前来攀谈的各路政要。而瑞布斯则浮生偷得半日闲,端着一杯葡萄酒找了个僻静的阳台,躲避着这些虚妄的人情往还。他一边注视着树影婆娑的园林,一边反复咀嚼着妹妹刚才的话,虽然他用玩笑把少女敷衍了过去,但是露娜芙蕾雅对艾汀的直觉与瑞布斯初见男人时的感觉竟出奇地雷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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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治外法权:一国在他国境内所行使的管辖权也称治外法权。在本文中,参考的是《日美地位协定》第17条第3项的规定,即,对于公务执行中的作为或非作为所产生的犯罪行为,美国军事当局或军属单位有权对该军队成员行使第一次的裁判权。
②Viva la Reine:法语“女王万岁”。
③帕凡舞:欧洲宫廷舞蹈,盛行于16-17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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