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神巫大人在故乡的首次公开亮相
总督任命仪式之后的第三天,帝国宰相和瑞布斯就被伊德拉的手谕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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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神巫大人在故乡的首次公开亮相
总督任命仪式之后的第三天,帝国宰相和瑞布斯就被伊德拉的手谕紧急召回了格拉雷亚。于是神巫殿下不得不拖着病体告别故国,跟随队伍登上了魔导飞船。
关于瑞布斯突然发作的急病,还要从仪式后的第二天说起。
按照原定计划,总督任命式之后,瑞布斯将作为神巫,为病痛中的特涅布莱人民献上祈祷。在青年担任神巫的这三年间,他有意地避开了特涅布莱,从来没有到母国去进行过访问,这曾让贪求民众支持的帝国皇帝有些不满,但同时,这种行为也给这位多疑的老人带去了些许安全感,毕竟一位心系故国的神巫可不符合帝国的利益。而这次的总督任命仪式既然把特涅布莱前王储带回了故乡,那么不妨利用此次机会顺便进行神巫访问,以便彰显尼弗海姆的友好和仁爱。不得不说,一向悭吝的伊德拉陛下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于是,露娜芙蕾雅的任命仪式之后的第二天,瑞布斯就开始作为神巫在王宫前的广场上陆续接待前来求医的民众。苦于疫病的患者们挤满了整片广场,他们中的一些裹着厚重的围巾,遮住被黑暗侵蚀从而变得畸形的脸;有的体弱者则坐在轮椅上,由亲人推着前来;还有些人已经在病痛中落下了残疾,独自杵着拐杖在队伍中等候,其中也不乏未成年的孩子。
广场由重兵把守,每隔几步就能碰见巡逻的帝国驻军。为了保护神巫殿下的安全,全部军人皆俱严阵以待。在黑洞洞的枪口的恫吓下,人们露出了畏惧瑟缩的姿态,他们只想快点结束治疗,早早回到安全的家。
柔和的金色光晕萦绕在神巫的周围,从六神那里盗来的力量正在治愈着一个个患者。瑞布斯向身后宫殿的方向瞄了一眼,他看到露娜芙蕾雅房间的窗帘动了一下,他知道真正的神巫正在注视着这场由冒牌货演出的滑稽戏。
随着传令兵喊出:“下一个。”一名裹着披肩的老妇走到了瑞布斯面前。
“请问我有什么能够帮助你的?”神巫坐在圈椅上,用冷淡的语气机械地问道,这样的对话他今天已经重复了几百遍了。
老妇摘下围巾,黑色的血管从她脸上的肌肤下透出来——星之病中晚期,她几乎已被黑暗侵蚀殆尽了。随后老妇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苍老沙哑但是却带着一股顽强的刚劲:“帝国军烧了我的村子,屠杀了我的儿孙。你已经没什么能帮助我的了,卖国贼!”说着,她向瑞布斯的脸上啐了一口。
瑞布斯此刻才认出,这名老妇正是昨天就任仪式上哭倒在地的几名村民之一。老人掏出一把匕首刺向瑞布斯,却即刻被身后的帝国卫队拧住手腕,按在了地上。她的动作虽然称得上利落,但是在身经百战的军人看来就稍嫌迟钝了。瑞布斯一边以手帕擦去脸上的唾液,一边站起身来。控制住这名年迈刺客的军人还在等待神巫殿下的指令。
瑞布斯知道,这场小插曲无疑将会传到帝国皇帝的耳朵里。在露娜芙蕾雅那番演说之后,自己的立场将变得有些尴尬。为了重新取信于伊德拉,有些表态还是势在必行的,否则自己为了保护露娜芙蕾雅、为了给特涅布莱争取权利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瑞布斯蹲下身,金色的治愈光芒包裹住了老妇的全身。治疗结束后,老妪不解地瞪视着他,金发青年用他那毫无起伏的冷漠语气说道:“你的病已然无药可医了,但我稍稍减缓了星之病的侵蚀速度。让你以一个人类的身份死去,是我作为神巫最后的仁慈。”
随着瑞布斯的示意,帝国军手起刀落,瞬息间结束了老妇的生命,几滴鲜血溅在了神巫苍白的皮肤上,青年的神情还是一贯的冷峻,只有攥得发青的手关节隐晦地泄露出了他内心的挣扎。
瑞布斯站起身来,面向群众,脸上沾染着血迹的金发青年此刻如同修罗一般可怖。他张开双手说道:“你们都该庆幸,我此时是以神巫的身份站在这里,而不是作为一名帝国将军。”
随后他坐回了自己原来的位置,老妇的尸体已经由魔导兵拖了下去,在地上划出了一条长长的血迹。广场上充斥着血腥的味道。
“下一位。”瑞布斯摆了摆手,于是传令兵又开始忠诚的执行起自己的任务。
一名少女走上前来,眼神中带着恐惧和愤恨说道:“我想我不需要您的帮助了,神巫大人。”
当瑞布斯结束了神巫的工作回到宫殿中时,他毫不意外地看到自己的妹妹正倚在走廊的窗边等待着他。露娜芙蕾雅转过身,她的脸上毫无血色,在看到瑞布斯的那一刻,本来扶在廊柱上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了下来。少女的眼神冷淡而疏离,她有些颤抖地说道:“这是我第一次有幸见识到您履行神巫的职责,说实话,您采取的方式让我很震惊。”
瑞布斯沉默着,他知道这一切没有什么辩解余地,早在四年前,他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看来您并不适合成为神的代行者,我想鉴于现状,六神也许会乐于看到由其他人来完成弗勒雷家的使命。”
“露娜芙蕾雅,你是什么意思?”少女的话吓到了瑞布斯。
“我能有什么别的意指呢?一切都是神的意志,而您知道,上天的安排是难以揣度的。神谕,尤其对于我这样的‘凡人’来讲,更是讳莫如深啊。”露娜芙蕾雅带着苦涩的笑容说道,这些暗藏机锋的话语给她增添了几分缥缈气质,“告辞了,弗勒雷大人。我们不需要一名兼任刽子手的神巫,结束了此次的访问之后,我希望特涅布莱将不再有再次接待您的荣幸。”
少女行了一个恭谨的屈膝礼,转身离开,留下瑞布斯独自站在走廊上咀嚼着自己酿制的苦果,露娜芙蕾雅冷淡的神色,疏离的态度和决绝的话语像几把钢刀插在他的心上。瑞布斯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卧室的,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金发的青年蜷缩在地上,虽然卧房里已经燃起了炉火,可他却产生了一种自己仿佛披着湿透的大氅站在格洛布斯溪谷凛冽的寒风中的错觉。在这片冰寒中,瑞布斯感觉好像有一只手狠狠地扼住了自己的心脏,他感到一阵令人窒息的绞痛,意识渐渐离他远去。
当瑞布斯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露娜芙蕾雅正守在床边。他有些忐忑地对上了妹妹的视线,发现兄长醒转的少女带着些被压抑的关切看着他,这份关切是属于相依为命的兄妹间的,但是职责和立场的敌对最终战胜了私情,少女保持着矜持的礼节说道:“很高兴看到您恢复意识,神巫大人。请问是特涅布莱有哪里招待不周,以至于您急病发作吗?”
“不过是战场上的损伤和平日的疲劳攒在了一起罢了,一点小病不值一提。”瑞布斯苦笑着回答。
对于瑞布斯的病,医官的解释是积劳成疾和情绪激动而引起的高烧和心绞痛急性发作。想起自己的兄长几乎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一夜才被侍女发现,昨天才和他争执过的露娜芙蕾雅难免有些自责。而身为特涅布莱人民守护者的义务,却使她无法对世上仅存的至亲采取其他更友善的立场。
“请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少女带着轻微的鼻音,眼角有些微红,“请好好休息,神巫大人。”
露娜芙蕾雅离开以后,瑞布斯颓然地靠在床背上。他知道自己卑劣肮脏,被世人鄙夷惧怕都没关系,但是让露娜芙蕾雅感到失望还是让他很难过。这样的结局不是早料到了吗?在走上这条路的那天,真应该把这颗还会感受痛楚的心给摘下来,瑞布斯暗暗想道。
当天的晚些时候,在应付完艾汀的探视之后,神巫有些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天色已然完全暗了下来,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瑞布斯环视着这间曾经生活了16年的房间。被帝国军队毁坏过的卧室显然在露娜芙蕾雅的精心打理下,忠实地再现了4年前的原貌。书本的位置,家具的摆放,眼前的一切都令他如此熟悉。
高背靠椅边上的小茶几上,曾被用作镇纸的贝希摩斯石雕压着自己4年前未能完成的手稿,瑞布斯隐约记得那好像是一篇关于“公民与政府间的契约关系”之类的东西的论述,里面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激情和高谈阔论,现在看来,简直天真又愚不可及;壁炉旁用来放置拨火棍的雕花铁桶中随性地插着几把已然弃用的剑,从儿童练习用的轻巧木剑到成年人的精钢长剑,昭示了他从一个柔弱孩童到一名强大武者的成长蜕变,瑞布斯还记得刚刚开始修习剑术时,由于愚者式①总是做不好,自己日复一日地重复练习直到稚嫩的双手磨出水泡的往事。然而现在他却成了这旧日时光中的过客,随着露娜芙蕾雅恭谨客气地宣布对他的放逐,故乡永远关上了大门。
艾汀·伊祖尼亚在头天就收到了皇帝陛下的手谕,但由于神巫殿下的病情,他们不得不耽搁了一天。于是,瑞布斯醒来后的隔天上午,他们就在伊德拉的再三来函催促下,忙不迭地踏上了归程。
露娜芙蕾雅带着一众官员站在菲涅斯塔拉宫殿门前相送,艾汀的旗舰停泊在一旁,运转着的魔导引擎卷起狂风,吹散了广场上装饰着的花束,漫天的蓝色花瓣如同落雪一般,铺下一地芳华。仍在发着低烧的神巫在狂风的席卷下脸色有些苍白,所幸难得识情知趣的帝国宰相及时地给他披了一件大氅。
在双方简短的寒暄道别后,艾汀和瑞布斯踏上了返回格拉雷亚的路。
艾汀·伊祖尼亚的旗舰也是物似主人型,它不同于帝国魔导飞船的统一结构,而是在必要的功能性区域外,还有颇多出于舒适度和美观性考虑而存在的设计——除了舰桥,动力舱和士兵休息室之外,还配备有弹子房、会客室、小酒吧和三套舒适的卧房,这艘旗舰几乎可以称为一座移动宅邸了。
现在,旗舰的主人正和他的客人坐在弹子房里休息区的靠背长椅上,一边品尝着艾汀从特涅布莱宫廷中厚颜无耻地顺手牵羊拿回的酒,一边聊着天——说是聊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帝国宰相在滔滔不绝,而瑞布斯只是勉强应和几声。
“说起来,总督殿下没有说‘期待您的再次光临’呢,”艾汀含笑说道,“怎么?您们吵架了吗?”
“您不是早该料想到了吗?在把那份就任演讲稿推给我的时候,阁下所图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神巫轻咳了一声,语带讽刺地冷笑着,“况且,经过前天广场上的事故,我对阁下期待的回应,恐怕还远远超出了您的预想。”
红发男人有些夸张地耸了耸肩:“那您可就冤枉我啦!我怎么能料想到这么个结局呢?我本以为让阔别四年的兄妹间多个交流机会,说不定能够有助于消弭隔阂,谁知道事与愿违。这也是无心之失,希望您不要记恨我才好!”男人说着,微微一礼。
“随便您怎么说吧。”瑞布斯烦躁地挥了挥手,示意这个话题到此为止,“言归正传,关于怎么应对陛下的质询,相信阁下的心中已经有了成算了吧?”
“对于这次的失败,我会负起全责。”
“哦?这可不像您平时的做派,不要告诉我是特涅布莱神圣的氛围感化了您,叫您也学会舍己为人了。”神巫挑了挑眉,有些惊讶。
“真遗憾您是这么看待我的!”男人脸上带着有些造作的沮丧神色,“现在的情况是,皇帝陛下已然对我产生了猜忌。作为文官之首,我的手里却控制着武器和魔导兵的制造研发,这相当于掌握了帝国军队的命脉。——权力,可是把双刃剑呐!”
“所以您打算借此机会留一些罪不至死的小把柄在陛下手上?或许暂时放下一些权力,以退为进,能重新博得皇帝的信任?”瑞布斯仰头喝了一口酒,接着宰相的话说道。
艾汀打了个响指,表示赞同。 “不得不说,您和我之间很有默契。”
“那我需要做什么表态吗?在现今情势下,我认为对您落井下石倒是个不错的选择。”神巫含笑说道,他此刻的笑容里带着七分促狭,三分恶意。
也许艾汀并不怎么擅长分析人类表情中的化学组成,听到如此的发言,帝国宰相却有些钦佩地鼓起了掌,他说道:“这正是我想要的!想必您也看得出,让大臣之间相互制肘是我们那位陛下惯用的手段。在已然掌握朝中近半的势力之后,再让一位将军被划归到我的阵营,无论对我还是对您都是非常危险的。”
“可是据我所知,我可是早就被打上伊祖尼亚派的标签了。”
“在一般的朝臣眼里或许是这样,但是皇帝陛下可比这群庸碌小人看得清楚。”艾汀向软垫上靠过去,换了个更舒展的姿势,“如果说非要在朝中找个真正的中立派的话,恐怕非您莫属了。”
瑞布斯冷笑了一声,“哼,对于一个异国出身的将军,这个朝廷也算是举目皆敌了。”他自嘲道,“况且有个不安分的母国在背后,想必如果什么时候神巫这块招牌失去了它的价值,而皇帝恰好想要发落我的话,只需要以‘叛国罪’直接羁押即可。……不得不说,陛下这笔买卖做得很精明。”
艾汀摊开双手,说道:“但正因有这些致命的弱点握在陛下手中,他对您才能托付信任不是吗?关于这次的危机,鄙人能否全身而退也要多多仰赖您的帮助了。”
语毕,帝国宰相站起身来,深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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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愚者式:古典西洋剑术中起手势的一种。
第十九章 帝国宰相丢掉了他的权柄
当天晚上刚过八点,飞船抵达了基格纳塔斯基地。这场本来预计三周的旅行,除掉去程的一周,只进行了四天就提前宣告结束了。
艾汀和瑞布斯步下舷梯,毫不意外地发现禁卫军已经在停机坪严阵以待了。
“伊祖尼亚大人、弗勒雷殿下,陛下命我等在此迎候,并护送两位大人到最高作战指挥中心谒见。”一名禁军团长上前几步,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说道。
随后,按照要求,艾汀和瑞布斯暂时上缴了身上所有的武器,在两名军官,以及二十名魔导兵的护送下来到了基地的高层会议室。这个阵仗与其说是保卫,不如说是押送还比较妥当一些。另外一个危险的信号是,帝国宰相也同样被要求解除了武装,要知道,艾汀被恩准携带随身武器陛见可是他一直以来引以为豪,但同时又被其他权贵诟病的特权。
当两人获准进入会议室时,帝国皇帝伊德拉·奥德凯普特已经好整以暇地贴着一脸假笑在恭候他们了,此外还有一众不怀好意的将官,和瑞布斯素有嫌隙的格拉乌卡也在其列。而宰相的党羽则明显被排除在了此次会议之外。
艾汀·伊祖尼亚环顾了一下四周,随即用他那一贯的浮夸礼仪,右手摘下宽边礼帽置于胸前,对皇帝行了一礼:“尊敬的陛下,艾汀·伊祖尼亚为您效劳!”
此后的一系列发展,和二人之前的预料并无二致。无非是唱白脸的军方负责出声指控宰相和神巫串谋特涅布莱总督意图危害皇帝陛下的统治;而被告的两人演出了相互推诿攻讦的一出好戏;在这场闹剧的最后粉墨登场的皇帝陛下,则是尽职尽责地扮演了一名和事佬,先是驳回了军方证据匮乏的指控,而后又对艾汀办砸差事提出了责难,堪称不偏不倚、公正严明。
在会议的最后,当伊德拉问起处置特涅布莱的对策时,军方力主“对于无法对帝国的权威心悦诚服的领民,当以武力镇压。”
“弗勒雷卿,作为这间会议室里最熟悉特涅布莱领的人,你怎么看?”
被皇帝陛下点了名的瑞布斯清了清喉咙说道:“臣下认为在现今这个时节,再度陷两国于兵燹并不是个聪明的决策。”
在座的一众军官发出了一阵嘘声,甚至还有人不留情面地对神巫的立场提出了质疑。皇帝陛下不得不用手杖重重地敲了两下地板,才止住场面的失控,让对话得以进行下去。
“卿的意思是反对对特涅布莱用兵吗?希望你说明一下理由。”
瑞布斯行了一礼,说道:“首先,新历745年之后,我国军队元气大伤,在路西斯战场上,卡沃地区以及加拉德方面的战役也陷入了胶着。我不认为在已经投入了大部分兵力在对路西斯作战上的情况下,尼弗海姆还能分出足够的精力去开辟另一片战场。况且现在特涅布莱领的情况也远远没到需要对其采取武力措施的程度。对于陛下这样一位勇武又不失仁爱的明君,仅是因为治下民众在思想上的不服从就贸然用兵恐怕会遭人诟病。在这种情形下,怂恿陛下出兵,就不只是鲁莽,而是愚蠢甚至居心不良了。”
“嗯,卿家说的确实有理。但是特涅布莱的问题横在那里,始终是一个隐患,不知道众卿有没有别的对策?”
“关于这点,臣倒是心有一计。”半天没有搭腔的帝国宰相说道。
“愿闻其详。”
“对于特涅布莱领的状况,陛下短期内不妨听之任之。一方面可以向民众展示您对特涅布莱自治权的尊重,另一方面也可以放松领民对帝国政府的戒惧。”
伊德拉显然对宰相的提案颇感兴趣,这位狡猾的老人做出了倾听的姿态。
艾汀·伊祖尼亚继续说道:“而从长远角度来讲,自治权也是可能逐步收回的。但是贸然改弦易辙有损帝国形象,不妨徐徐图之。不如先从一些与人无碍的微不足道的权利开始。嗯……,比如,一些关于节庆、历法、语言之类的改变,当然,聪明人可能会立即发现我们的意图,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因为智慧在街道上高呼,谁也不会去理会它的声音。’,①
没有几个人会因为一些习俗上的微小转变而去反抗一个暴力机构。一般来讲,个人一旦开始应承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请求,他最终就可能会答应那个更大的要求②。在这个逐步累加的过程中,智者不厌其烦的呼吁反而会被大部分民众看作言过其实的矫情,当他们终于开始警觉的时候,留在他们手中的权利往往已经不多了。
在这种情况下,想必大部分人也早已找到了适应现状苟且偷安的方法。偶有几个冥顽不灵的,陛下即可以严刑待之,这些刑罚也不过是损害个别人罢了……”
帝国宰相停顿了片刻,有些心虚地瞥了一眼神巫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又加上了一句:“当然,我们不能忘了当初与神巫殿下的协定。适才鄙人所说的这些策略,都是在假设特涅布莱领仍然不肯心悦诚服地向帝国表示归顺的情况下才会成立的,尼弗海姆已经表达了自己的诚意,如果特涅布莱同样以诚相待的话,他们仍然可以享有充足的自治权。而至于对露娜芙蕾雅殿下的说服工作,恐怕还要有劳神巫大人襄助了。”说着,他向瑞布斯的方向微微欠身,而后者则带着些厌烦的表情勉强点头还礼。
听罢这名阴谋家的论调,伊德拉抚掌大笑,他站起身走上前去,拍了拍宰相的肩膀,说道:“卿倒当真是一位忠勤的朋友。只是这些阴谋诡计,如卿所说,非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使出来为好。毕竟我们和特涅布莱世代交好,历史上也曾有过姻亲关系,这些冒着怒火互相敌视的眼睛,难当不是同种同源吗?虽然几十年前我们一度演变成了阋墙恶斗的场面,但是今后我们难道不是要同仇敌忾的吗?文明人可不该对自己的朋友露出獠牙啊!”
“陛下教训的是。”伊祖尼亚欠身致意,虽然老人口中说着伪善的话语,但帝国宰相可看不出他们仁慈的皇帝对于这个提案有多少抵触。
“关于特涅布莱的相关事务,朕就委托给贤卿全权处理了。在你行事的时候,请务必以良心为准绳。”伊德拉说着,走回了王座。
“拟诏!”帝国皇帝传唤了他的书记官,“特命艾汀·伊祖尼亚卿兼任外务大臣,下增设尼弗海姆帝国占领区工作室,职能为调研并制定尼弗海姆帝国自治领、托管地、附属地以及海外省的相关政策。原外务大臣弗里德里克·舒尔茨改任外务省次长。”伊德拉顿了顿,说道:“帝国宰相的职责,再加上外务大臣的工作,想必伊祖尼亚卿难免会左支右绌,尽管卿的能力毋庸置疑,但朕还是不能这么不近人情,连个帮手也不给你派。”
“谢陛下体恤!”艾汀知道这场闹剧真正的目的已经呼之欲出了。
“嗯,托姆鲁特老元帅也是几年前刚刚退役赋闲,不如朕就让他这把老骨头再为帝国贡献些力量怎么样?”虽然看似是在发问,但我们的皇帝陛下可没有在认真征求听众的意见。伊德拉继续说道,“任命托姆鲁特暂代宰相之职,伊祖尼亚卿保留宰相官衔,原职能内的内政相关事务交由托姆鲁特卿代为处理;原职能内帝国第一魔导兵研究所相关事务着伊祖尼亚卿与弗勒雷卿协同办理。此三位卿家直接向朕汇报。即日起生效。”随着伊德拉语毕,书记官递上刚刚记录好的诏书,皇帝陛下一边在厚重的羊皮纸卷上签字,一边说道,“您瞧,朕是不忍心看到臣下太过劳苦的,想必这两名帮手定能够让贤卿称心如意。接受这份诏书吧,希望你们不要辜负朕的厚望。”
深夜,瑞布斯和艾汀返回了宅邸,尽管一路上,帝国宰相都在坚持表示他在皇帝面前的发言只是权宜之计,他本人并没有对特涅布莱持有一星半点儿的恶意,但是以瑞布斯对艾汀的了解,他除非是脑子让双角兽踢了才会相信宰相的满口谎言。鉴于现状,神巫殿下将不得不开始给露娜芙蕾雅和特涅布莱谋划一条后路了。而关于这个后备方案,从来都不会将筹码押在一张赌桌上的谨慎青年则是早已有了计较。
随着尼弗海姆帝国与路西斯之间的战事日益吃紧,瑞布斯又随着调令重新回到了前线。也许是由于比起战场上无情的杀戮,格拉雷亚权贵之间兵不血刃的斗争和帝国宰相埋藏在亲善皮相之下的虚伪更叫人作呕,即使是其间有过几次休假,他还是选择了继续留在战场上。近两年的光景中,随着他脚下的森森白骨不断积累,年轻的神巫也因其显赫的战功爬到了帝国上将的位置,如果不看资历和人望,单是以头衔而论的话,也足以和其宿敌格拉乌卡将军平起平坐了。青年早就已经懒得去记数有多少人因自己而丧生,他的手上沾满了路西斯的军人、平民,甚至是尼弗海姆军民的鲜血。其中牺牲最为惨烈的一次,瑞布斯为了引路西斯王之剑队伍上钩,不惜以帝国整支团的官兵作为诱饵,在这支队伍毫不知情地被派去送死的同时,神巫对王之剑的奇袭大获全胜。正是这次胜利,给瑞布斯赢得了一枚帝国皇帝荣誉十字勋章,奠定了其升迁的基础。
在这两年间,按照伊德拉陛下先前的安排,帝国宰相接连不断地将魔导兵研发及武器开发相关事务的文件寄送给他签字,同时,受领了监控帝国各大自治领任务的艾汀,早就以极高的效率将眼线铺展到特涅布莱全境,贴心的宰相每次都会附上特涅布莱的近况报告,虽然红发男人在其信件中将此行为粉饰作“为了一解神巫殿下思乡之苦的善意”,但是在瑞布斯看来,这不啻为赤裸裸的威胁。此外,艾汀·伊祖尼亚每次都要在来信中用及其肉麻暧昧的言语表达对神巫殿下的思念,这在成长于一个礼仪严谨的宫廷、并且对感情表达讲求矜持内敛的前特涅布莱王储看来,是极其不合礼制的。以至于每次拆阅帝都来信时,瑞布斯感觉都像是被逼着吃了半斤苍蝇一般恶心。
而现在,年轻的神巫正坐在台灯下,手头摆着一封来自艾汀·伊祖尼亚的加急密件。这封信上没有了帝国宰相的插科打诨,也没有了艾汀时不时写来请他帮忙参详的十四行诗,甚至也不见了抒发思念之情的长篇大论,但是其内容却让瑞布斯的内心生出了一股巨大的恐惧与不安。信很简短,只有一行——:
“特涅布莱有变,速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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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引用自《亨利四世》。
②在这里,艾汀引证的理论来自“得寸进尺效应”。
第二十章 指控
凌晨时分,坐在返回帝都的飞船上,瑞布斯神经紧绷,他在心中不停地反复盘算计数着是哪里可能出现了纰漏,但是当你有一位桀骜不驯的妹妹和一群同样不受控制的同胞的时候,可能出现的诸多致命问题简直让人不敢去逐一猜测。早在两年前,露娜芙蕾雅单方面和他决裂之后,瑞布斯就召来了甘地亚娜,并委托黑发的神使务必盯紧露娜芙蕾雅,以免其冲动行事。但青年心中也明白,露娜芙蕾雅可没有她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耿直柔顺,或者不如说,这是他们神巫一族共同的特征。
飞船于下午抵达了格拉雷亚,帝国宰相的书记员和卫兵早已恭候在基地了。汽车穿过格拉雷亚市郊,顺着伊米尔大道折入弗利嘉街,不消多时,就抵达了位于市中心的宰相官邸。没有等卫兵为其打开车门,瑞布斯就快步踏上了官邸大厅前的长阶。艾汀派去的随行书记官则带着文职人员一贯的羸弱,气喘吁吁地小跑着,跟在大步流星的瑞布斯身后。
宰相官邸的办公厅有很多忙碌的人,并没有多少人分出精力去注意这名帝国上将。乘电梯来到位于4楼的高层办公室,候见室里已经有很多大小官吏拿着待批阅的文件等在那里了,瑞布斯并没有和这些人一起等待接见,而是由书记官引着,穿过秘书室,径直来到了帝国宰相的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大概有100平米左右,正面大门的,是一整面落地窗,黑红相间的厚重窗帘半掩着,挡住午后刺目的阳光;房间东墙上是一排玻璃书柜,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类文件;西墙上则挂着一幅讲述帝国光辉征战史的巨型油画,油画下边摆着一张富丽堂皇的靠背长椅、几把圈椅,还有两个饰以描金雕花的边几。艾汀宽阔的紫檀木办公桌正面刻有帝国国徽图案的浮雕,桌上摆着堆积成山的文件,云母罩的台灯、墨水瓶、笔盒以及各种印章凌乱地散落在四处。
瑞布斯进门的时候,帝国宰相正坐在办公桌后的转椅上,埋首于一份文件中奋笔疾书。艾汀做了个手势示意瑞布斯随便坐,大约一刻钟之后,他按铃叫来了秘书,将文件交给对方,着其去处理后续事宜。
“神巫殿下,真是抱歉!由于鄙人俗务缠身,让您久候了。”帝国宰相站起身来,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说道。
“阁下这封急报是什么意思?”瑞布斯拿出艾汀寄来的信件,打断了对方的寒暄。
“您真是直接啊。两年未见,您都不想和我叙叙旧吗?自从您走后,整个格拉雷亚简直如同失去了鲜花装点的春天一样黯然失色。难道是残酷的战场把您的心变成了一块铁石,以至于都不愿垂怜一下远方挚友的思念之情了吗?我给您写了97封信,可您除了必须签署的文件之外,可是连一个字儿的问候都没有啊!”艾汀看起来有些伤心,但是瑞布斯知道,一切对于这个男人都不过是作戏。
“我从前线赶回来不是为了和阁下闲聊的。”
“好吧,既然您坚持的话。”红发男人回到了他的转椅上,“那就让我们尽快言归正传。这份文件,您最好读一下。”
说着,艾汀从办公桌旁边的保险柜里拿出了一个文件夹。
瑞布斯接过文件,随着逐行的阅读,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近几个月来,我听到一些令人不安的传闻。”红发男人慵懒地靠在转椅上,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特涅布莱领内,有一股势力秘密地以神巫之名活动着,并称自己为‘真正的先知’。这位‘真先知’四处走访,给人们带去钱财和食物,并治愈疾患。“男人停顿了一下,摊开手掌指向瑞布斯, ”并且,据见证者口述,其治疗病人的手法和殿下您别无二致。”
“哼!不过是对我不满的领民捏造的冒牌货罢了,无聊的把戏。”神巫镇定下来,一脸冷漠地把文件随手丢回给了艾汀。
“哦?那也许您该听听这名证人的说辞。”艾汀说着,按下了座机的快捷键,“派两名卫兵把来自特涅布莱的客人请过来。”
几分钟之后,两名魔导兵护送着一名女子来到了宰相办公室。女子大约中等身高,干瘦的身上穿着丧服,脸部笼罩在一块极厚的黑色面纱里。
“夫人,感谢您特地来到尼弗海姆帝国提供您的证词,现在,请把您对我讲的故事对这位绅士再重复一遍吧。”帝国宰相一边斥退了魔导兵,一边对女子说道。
女子行了个屈膝礼,开腔说道:“我到格拉雷亚,是为了举发在特涅布莱领活动的‘另一名神巫’的身份而来的。”她带着些特涅布莱口音,声音里有一股仿佛是在绝望的悲戚中哭喊过度而形成的,让人不舒服的沙哑。
“哦?那么这位‘另一名神巫’究竟是谁呢?”艾汀看着脸色苍白,握紧拳头坐在长椅上的瑞布斯,嘴角噙着些恶毒的微笑发问。
“这名秘密活动的神巫的身份,就是瑞布斯·诺克斯·弗勒雷殿下的胞妹——特涅布莱总督露娜芙蕾雅大人!”女子冷笑着,把手指向了一旁的瑞布斯。
瑞布斯脸色发青,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起身反驳:“简直是一派胡言!伊祖尼亚阁下,您特地把我从前线叫回来就是为了看这出闹剧吗?”青年做了个厌烦的手势,带着一脸不屑说道,“您的这名证人,虽然我不知道她的身份,但很明显,她不过是一名拙劣的骗子手罢了。”
“哈!看着这张脸!你敢说你不知道我是谁?!”被瑞布斯的言语刺激到的女子盛怒之下扯下了面纱,黑纱之下的是一张干枯憔悴的脸,如果不是女子的双眼还迸发着仇恨的光芒,这张脸简直将与枯骨无异。尽管怨恨与悲哀使这名少妇过早地枯萎了,昔日闪耀着光泽的蜜色头发已变得如同杂草,但瑞布斯仍然认出了这张脸——女子是阿梅莉亚,曾担任过前女王的贴身侍女,后来则在露娜芙蕾雅身边服侍,与公主殿下情同姐妹的年轻女人。
“阿梅莉亚,你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虚假指控?”瑞布斯皱紧了眉头,以他对阿梅莉亚的了解,她应该不是会被利益收买的人。
“虚假指控?你真敢说啊!虽然我并不知道你们之中哪一个是冒牌货,但我跟随公主殿下秘密走访民间,见证到她使用神巫的力量却是千真万确的。哦!露娜芙蕾雅殿下,一脸伪善,却不知自己的菲涅斯塔拉宫的阴影里藏匿了多少罪恶;而你,明明是特涅布莱人,却为了权势甘做帝国的走狗;一个伪君子、一个真小人,你们可真是一对儿完美的兄妹!”女子的眼神中散发着深仇宿恨的灼热,用嘶哑的嗓音怒吼着。
“阿梅莉亚,如果你还有半点儿羞耻心,就不应该这么诽谤公主殿下。你知道露娜芙蕾雅待你有多么的厚道,就连你的身份不配享有的富贵和尊重,她也一并给了你。你是一名仆人,可却还有两名仆人专门伺候你,除了没有头衔,你过得并不比真正的贵族小姐差。”瑞布斯顿了一下,语气轻蔑地说,“所以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捏造这些谎言来陷害我们。”
“两位都消消气,要喝杯茶吗?不喝?”艾汀从旁做着和事佬,他端起一只茶壶问道。可是另外的两人一位怒气冲冲,一位冷着脸,哪个也没有搭理他的兴趣,帝国宰相只好悻悻然地倒了杯茶给自己。
“哼!我就算身份微贱,也轮不到你这个卑劣的刽子手来说教。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指控你们?那么我就告诉你。”女子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情绪,用嘶哑的声音讲述着,“六年前,我被掳来格拉雷亚的时候,结识了一名下级军官,不同于一般尼弗海姆军人的粗莽,他是个温柔文雅的人。在被囚禁在帝国皇宫的半年间,他经常偷偷来看我,我们牵着手穿过开满金盏花和桔梗的花园,茂盛的水松和扁柏为我们提供了庇护。”女子沉浸在了往日时光里,形容枯槁的脸上绽放出了热恋中的年轻女子独有的光芒。
“由于他当时身份低微,并没有资格参加贵族的饮宴。当他知道6年前的那次舞会上,弗勒雷殿下为我解围的事情时,曾经非常地感激你。”说到这里,女子有些讽刺地笑了,“当那一年的年底,我随着被释放的战俘返回特涅布莱时,我们虽然痛苦,却不得不暂时分别。他和我约定了,一旦升上准将的位置,就会来特涅布莱向我求婚。
他的父亲是特涅布莱移民,母亲是尼弗海姆外省的下级贵族,一个移民家庭出身的军官想要在帝国军队中爬到高级幕僚的位置是举步维艰的,更何况他的父母一直期望他能够娶一名尼弗海姆贵族女性,以巩固自己的地位。除非能够用自己凭实力获得的官衔赢得认可,否则我们的婚姻是不会受到祝福的。那时的我曾经天真地以为,短暂的分离又有什么呢?一切的苦难都不过是为了得到幸福而必经的磨砺。六神创造了如此契合的两颗心,难道不就是要安排它们最终长相厮守的吗?”
阿梅莉亚停下片刻,喝了一口帝国宰相递上来的热茶。
“回到菲涅斯塔拉后,我们还在秘密通信,不久我发现自己怀了他的孩子,收到我的信息,他简直欣喜若狂。他为孩子想了很多名字,有男名、也有女名。还寄来了很多孩子的玩具和衣服,这个傻瓜,那时胎儿才两个多月大,哪里用得着这些。”女子陷入了回忆,她的手轻抚着自己的小腹,仿佛那里真的有个胎儿似的,看到这一幕,瑞布斯不禁有些毛骨悚然,“那时,不谙世事的我满心以为这个孩子的到来会受到大家的祝福,于是也并没有刻意隐瞒。直到一天午夜,女官总管带着两名粗使侍女闯进了我的卧房,她们堵住了我的嘴,把我拖到了医官那里……”
阿梅莉亚满脸泪痕,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艾汀为她搬来一张圈椅,女人仿佛失去了支撑自己的力量一般,颓然倒在了椅子里。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我的孩子,她支离破碎地躺在一个铁盘里,已经长出了手脚和五官。她是个女孩儿,我们打算生了女孩儿就叫她‘芙蕾雅’的……我试着把她拼回去,可是有些部分碎得太厉害了……”女子抽泣着,“我想她躺在铁盘里一定很冷,我把她抱起来,也许她暖和起来就会醒啦,可她还是浑身冰凉……”
阿梅莉亚已经陷入了一种沉郁的歇斯底里状态,瑞布斯仿佛也失去了刚才那般骄傲的意气,他坐在靠背长椅上,微微弓着身子,脸庞埋在手掌中。日光已然渐渐消逝,房间里还没有点灯,女人掺杂着悲泣的癫狂呓语让这间毫无情调的办公室显得异常阴森可怖。
“……露娜芙蕾雅她……”良久的沉默之后,瑞布斯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了声音,“露娜芙蕾雅知道这件事吗……?”
“公主殿下?她才不知道呢。”被瑞布斯的问题唤回了神智的女子回答,“眼里只有大义的公主殿下怎么可能去屈尊看一看自己影子里的黑暗呢?露娜芙蕾雅殿下说她要光明,于是整个菲涅斯塔拉都会摆出假笑给她看,然后把一切黑暗肮脏的东西扔进角落里发臭生蛆!这个宫里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包括我的孩子的死,居然是因为不能让尼弗海姆的种留在菲涅斯塔拉宫廷里!”
“那么你应该明白,虽然也许露娜芙蕾雅有些失察,但是你并不能把全部事情怪罪到她头上。编造谎言来污蔑她是不公平的。”瑞布斯试图说服阿梅莉亚。
“你以为这是关于公主?哦,不,我举发她只是为了让你痛苦!”女子有些微微气喘地继续说道:“我可怜的爱人,我没有告诉他孩子是怎么死的,他以为这只是意外的流产。虽然我的心已经碎了一半,但有我的爱人在,它还是能勉强跳动的。我试图让自己忙碌起来,放下这桩悲剧,全心全意地去侍奉公主,不去怨恨任何人。只要能够偶尔收到爱人的只言片语,我的生命中就还有希望。直到你杀死了他!凶手!凶手!凶手!”
女子咆哮着冲上来,抓住了瑞布斯的衣襟,随后便被宰相拉了回去。
“他本来说下一次的休假时就会来向我求婚的!我却在半年前失去了他的音信,我以为他变心了,还为此怨恨过他。啊!我多傻呀!我忠诚又正直的爱人怎么可能抛弃我呢?”阿梅莉亚抽泣着,“直到有一次我听到了几名在宫里候见的帝国军官的聊天,其中两个刚刚从前线回来……。当时我才知道,我的爱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他是那么的耿直、文雅、善良,他是我的挚爱,我生命里唯一的光芒,可你却像对待件垃圾一样,派他去送死!”
阿梅莉亚的双眼迸射出仇恨的光芒,她逼视着瑞布斯说道:“还记得半年前讨伐王之剑的战役么?哦,你怎么会记得呢?毕竟你手上的人命那么多,如果每一个都记下来,你的良心岂不是要漏成筛子?那就让我来提醒一下你,今年2月,你领导对卡沃地区的作战,由于受到王之剑部队的阻挠,为了诱敌,你派了357名士兵及1500名魔导兵去做诱饵,并且通过内鬼放出了假消息。结果这支作为诱饵的队伍在山谷中遭遇伏击,尽遭屠戮,他们直到死,还不知道自己是被长官送下地狱的!在这357人当中,就有我的爱人!他们成为了你升迁路上的垫脚石。这些人的死让你得以成功发动奇袭,重创路西斯,并且揪出了潜伏在尼弗海姆军中的间谍。他们说你为了使这支诱敌的队伍看起来更真实,就信手划了几名没有根基的军官进去,甚至看都没看他们的名字!他们现在还和废弃的魔导兵一起躺在那座山谷中,连个像样的坟墓都没有!连只狗死在路边都会有人为它收尸,没有任何一个六神的子民应该遭受这样的待遇!你给我记好了,刽子手,我的爱人的名字是伯努瓦·卢曼!把它刻在你的心上吧!这是你良心欠下的债!”
在女子的怒吼中,神巫彻底愣住了,他脸色苍白,踉跄着向后退去,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而直观地见证自己的罪恶。他所犯下的一切罪行仿佛都被解剖开来,摊在无影灯下,一桩桩一件件晾了出来。瑞布斯从来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但现在,强烈的罪恶感却压垮了他的神经。一向冷静从容的青年此刻却像个面临校长责难的公学学生一样,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反应,在如此铁一般的指控之下,他没有辩解的余地;而至于安慰对方,他恐怕更没有那种资格。虽然对于他正在描绘中的宏图而言,这些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牺牲,但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把手中的权柄滥用得过了头,他是不是真的有权利去做自己所做过的那些事。
“宰相阁下,这就是我的全部证词,我亲眼目睹了露娜芙蕾雅殿下使用神巫的力量。我不会更改自己的说辞,更不怕与她亲自对质。”阿梅莉亚对着艾汀行了个屈膝礼,随即她露出了扭曲的笑容,脸上带着复仇的喜悦,昂起头面向瑞布斯说道,“看吧!杀人凶手,你的至亲就要因为你的罪行走上断头台了!”
这句话将神巫从暂时的软弱中唤醒,他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能被罪孽压垮,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的。至于这个沉重的十字架,他会一直背负着,直至死亡。
第二十一章 艾汀·伊祖尼亚的杂学终于派上了用场
时钟敲了六下,已经离宰相官邸幕僚们的下班时间过去半个小时了,但是由于顶头上司还没有发话,秘书室里的工作人员们仍在待命,以防艾汀有什么新的指示。这时,办公室里骤然传出的一声枪响惊醒了这些正在闲聊或是打盹的办事员。
秘书长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生怕自己的顶头上司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什么意外,他从抽屉里掏出备用钥匙,有些慌乱的擂响了办公室的门。
“伊祖尼亚大人,请问发生什么事了?”秘书长有些结巴地喊道,并下定决心如果半分钟以内得不到回答就打开门闯进去。
所幸在漫长的十几秒过后,他听到了自己上司的答话,语气和平时一样从容:“没什么,不过是枪支走火罢了。”
“请问有人受伤吗?”
“弗勒雷殿下和我都没事,谢谢您的关心。”房里的人答道,“噢,对了,麻烦叫两名士兵过来清理一下屋子,然后各位绅士就可以下班了,祝您有个美好的夜晚。”
“遵命。也祝您有个美好的夜晚。” 秘书长松了口气,只要宰相大人没出事就好。
几分钟后,两名士兵出现在了门口,有些秘书室的文职人员好奇地顺着门缝瞄过去。只见帝国宰相正像往常一样坐在办公桌后的转椅上,而神巫殿下站在他的斜对面。一个女人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
稍后,士兵们抬着一具被子弹打碎头颅的瘫软尸体从办公室里走出,血液和脑浆淋了一路。这样一幕情形对于在座的文职人员的冲击有些过大了,他们中有的已经捂着嘴冲进了盥洗室,其他人则像是有魔鬼在后面追赶一样,匆忙收拾东西逃出了这间弥漫着血腥味的办公室。如果今天晚上在餐桌上见到番茄红烩汤的话,恐怕自己会当场吐出来——秘书长这样想道。
待工作人员全部离去,秘书室里变得悄无声息之后,艾汀站起身来,锁上了门。他有些无奈地看着瑞布斯,说道:“我真不知道该说您什么好了,难道我们就不能用更文明一点的方式解决吗?”
“抱歉,由于实在难以忍受这名敲诈者的侮辱诽谤,我一时盛怒之下失手开了枪。”神巫则用他一贯的冷漠语气回应道。
“难道您不应该对我多一点信任吗?我之所以把您叫来,就是想私下里解决这件事。您知道,我一直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艾汀·伊祖尼亚愿意随时为您效劳!”男人说着,鞠了一躬。而瑞布斯却从他的喉咙中发出了一声冷哼。
艾汀有些无奈地耸耸肩,血腥味和火药味在空气中蔓延,宝蓝色的手工地毯上殷染着一大片血迹,男人有些沮丧,他还怪喜欢这块从雷斯塔伦的集市上花了大把时间砍价,才淘换回来的地毯的,刚用了一年不到。
艾汀倒了两杯热茶,一杯递给瑞布斯,然后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他说道:“哦,对了,您知道刚刚那位女性的爱人是谁吗?其实很巧,对方您也认得。伯努瓦·卢曼,有印象吗?”看着神巫有些困惑的表情,男人继续自说自话,“没印象了?还记得您的初阵吗?冰神讨伐战那时候,担任您临时副官的就是这位年轻人。我记得……,那是他还是中校吧?这位青年今年年初刚刚被晋升为准将,不得不说,他还真是个倒霉鬼。”
随着艾汀的解说,往日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青年的眉眼瑞布斯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在举目皆敌的帝国军队里,青年对待他的那份莫名的诚挚善意却让他记忆犹新,瑞布斯想起了那名站得直挺挺的中校,那个有着一张微红的端正脸庞的年轻人。此刻,他手下的牺牲品不再是一个阵亡报告上的数字,也不再是一个冷冰冰的姓名符号,而是化为了一个具象的人,一个谴责着他的罪恶的鲜活灵魂。瑞布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馥郁的茶香安抚了他的神经。
艾汀脸上挂着微笑继续说道:“我想他应该会感念您的仁慈,毕竟,您不是送他们夫妻俩到冥府团聚了吗?”
说着,男人伸出手,好似表达安慰一般,在神巫的手背上拍了拍,却被对方躲了开去。艾汀只好讪讪地把手收了回去。
“言归正传,阁下在我面前演出这场闹剧的目的,也差不多该说清楚了吧?”
“瞧您说的,就跟我是个来敲诈您的无赖似的。”帝国宰相摊开手说道。
“难道不是吗?”神巫给了他冷冷的一瞥。
“这您可就错了。在我看来,可是您欺骗我在先,辜负了我的一番诚意啊!”红发男人收起了他一贯嬉皮笑脸的姿态,逼近了瑞布斯,“这么多年,我一直相信您是真正的神巫,可是现在我却有点不确定了。看来您也许是一位远远超乎我的想象的诈欺大师啊!”
“可是您并没有证据。”瑞布斯冷冷地推开艾汀,拉开双方的距离。
“诚如您所说,由于人证已经被您销毁,我并不能对您提出有效的指控。”男人步步紧逼,“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两个神巫这桩事儿,无论对我还是对您都是个大麻烦,而本人,是最厌恶麻烦的。”
“阁下是什么意思?”金发的青年警惕起来,眯起眼睛看着艾汀。
“我的意思是,只要让神巫变回一个就行了。2-1=1,这种简单的数学,3岁孩子也会算。”帝国宰相站了起来,微笑着吐露出恶魔的语言。
瑞布斯看着男人的双眼,他在其中找不到一丁点儿玩笑意味,艾汀是认真的,这个认知让青年感到毛骨悚然。“你不能这么做,保证露娜芙蕾雅的安全是我们合作的前提。”瑞布斯强自压下恐慌力争道。
“是吗?我怎么记得我们合作的前提是您作为神巫为帝国效力呢?既然您给了我们一名假先知,这个合作也就不成立了吧?况且是我向皇帝陛下保荐了您,如果您被发现是冒牌货,恐怕对我也相当不利吧?所以无论如何,您都要把神巫这出戏给我演下去。”男人说着,扼住了瑞布斯的脖子把他抵到了墙上,青年第一次发现平素一直以文弱形象示人的艾汀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以至于他这个常年混迹沙场的武将都难以摆脱他的钳制。
男人继续说道:“所以现在我们除了消灭掉另一名神巫之外,还有别的选择吗?”
艾汀首次在自己面前展现出的赤裸恶意让瑞布斯感到有些震惊:“特涅布莱领的相关事宜,陛下已交由您办理。只要您愿意,瞒下这个情报并不算难。退一步讲,您也并没有我是假先知的证据,闹到陛下那里对您并无益处。”他从喉咙中挤出话语,据理力争。
艾汀并没有直接回应瑞布斯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讲起了故事:“您知道我曾经是一名流浪者,在这片大陆上四处旅行还是有些好处的。比如说,我经常会听到一些古老的故事,或者学到一些失传的技艺。”男人加重了他的钳制,这让瑞布斯感到有些窒息,“能量转换阵,不知道您听过没有?哦,它的另一个名字,您可能比较熟悉——塞萨尔禁咒。”
青年的瞳孔一瞬间紧缩了起来。看到他的反应,艾汀满意地笑了。
“哦!看来我猜对了是吗?”帝国宰相的另一只手抚上了瑞布斯的心脏,“在这里,应该有个符文吧?您对自己可真狠心啊!所以您还能再活几年?9年?10年?”
几近窒息的瑞布斯用全身力量推开了艾汀,男人放开钳制,后退了几步,脸色阴沉地注视着正倚在墙上贪婪地汲取着久违的空气的金发青年。
随后,帝国宰相在房中踱着步,继续说道:“但您不知道的是,特涅布莱皇室所称为塞萨尔禁咒的东西,只是整个法阵的一半。它的全称,正如我刚才所说,叫做能量转换阵。是大约2000年前,一名对魔法颇有见地的男人穷极无聊中发明的。”
男人走上前去,抬起瑞布斯的下巴,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说道:“这个法阵不止能够共享力量,甚至可以窃取生命,让施术者完全取代对方。当然,它只会在身为血亲的两个人类之间奏效。”艾汀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夸张的微笑,“如何?神巫殿下,有了它,只要露娜芙蕾雅大人消失,您就可以享有常人的寿命,并成为名正言顺的先知了。所有的力量和荣耀都将归顺与您。您看,我说过我是您忠实的朋友,和您的阴奉阳违不一样,艾汀可从来都是在为您着想的。”
瑞布斯甩开男人的手,冷笑道:“别开玩笑了!如果有这种方法,当初塞萨尔为什么不用?”
“因为这后一半的术法需要用到一件特殊的道具,这件东西已经随着它发明者的失踪而不知去向了。而我,非常侥幸地得到了它。”男人说着,像变戏法一样手上多出一把古董匕首,刀刃磨得锃亮,刀柄上却生满了斑驳的铁锈,上面镂刻着一些符纹,精美的镂錾由于锈蚀变得模糊不清。瑞布斯扑了过去,想要夺走匕首,在他即将碰触到它的一瞬,这把利刃却如同蒸发在空气中一般,瞬间失去了踪影。
“哦!这可是我最喜欢的收藏品之一,请不要随便碰它。”男人带着些作弄意味说道。
“你到底是谁?”瑞布斯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帝国宰相——召唤武器,这是路西斯王室才有的能力。
“关于我的这点小伎俩,还请您为我保密好吗?”艾汀并没有回答瑞布斯的问题,而是把手指移到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神巫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应对这一连串的惊人事实,他的大脑飞快地运转着,试图想出一条出路。
帝国宰相则站在一旁,从容不迫地等待着对手的下一步棋。
“阁下讲了这么多故事,应该不只是为了预告您打算对露娜芙蕾雅下手的决定吧?”半晌的沉默之后,瑞布斯又恢复了冷静从容的态度,“如果您有什么条件的话,现在可以提出来了。”
“您看您又把我想得这么卑鄙。”男人无奈的笑了笑,瑞布斯则打断了他的调侃。于是艾汀只得继续回到了他们的话题上,“现在的情形是,我在此次的事件中占有绝对的谈判优势,不如您来说说看,您能为我提供什么?我会把它当做神巫殿下慷慨的好意,荣幸地接受的。”
“哼!虽然我不知道您在帝国想要图谋些什么,但是手上的权力总是不嫌多的吧?”瑞布斯冷笑着说道,“虽然阁下在文官中颇有威望,但是近两年也大不如前了,如果您手中能够握有军事的权柄,想必也能够为您的所图提供诸多便利吧?”
“帝国军方的支持吗?听起来不错呢。但是您不要忘了,在军事系统中,殿下您并不能只手遮天啊。”男人摩挲着自己的下巴,考虑着神巫的提案。
“虽然暂时不能,但我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了。即使是现在,我也能够为阁下提供帝国军方近半数席位的支持。不知您意下如何?”瑞布斯把决定权抛给了对方。
“很好,但是还不够。毕竟您能不能坐上军方第一把交椅,还是个未知数。这张空头支票可不好承兑啊!”
“那么您还有什么别的提案吗?”艾汀的锱铢必较让瑞布斯感到头疼。
“鄙人帮您隐瞒这么一桩惊天秘密可是冒着生命危险的,所以我也需要您足够的诚意。从现阶段来看,我冒的风险过大,得到的却又太少。况且殿下已经有过不诚实的前科了,这让鄙人很难全心信任您。”男人微笑着说道,他的眼神像一条盯上了猎物的毒蛇,“但是您确实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拿出手的筹码了。故而,我愿意做一步退让,只需要您对我报以绝对的服从就够了。”
“绝对的服从吗?这个定义太空泛了,凡是空泛的东西都是危险的。”
“啊!您们这些可敬的特涅布莱人,对字眼儿总是这么吹毛求疵!不如您来给它附加一个制约条款如何?”艾汀摊开双手说道。
年轻的神巫思索了片刻,说道:“我的附加条件是,不得让我去做一切危害露娜芙蕾雅或者特涅布莱领的事。这个对您应该不难。”
“哈!我还以为您要说,不得让您去违背良知、伤害社会呢?”男人大笑起来。
“良知这个东西,在你我身上都已所剩无几,而至于社会,我并不欠它什么。所以您不觉得说这些有点太虚伪了吗?”神巫冷笑着挑了下眉。
“说得好!我很欣赏您的坦诚,神巫阁下。”艾汀说着,有些夸张地鞠了一躬。
“所以我们算是成交了?”
“当然,跟您做生意总是件很愉快的事情!”男人说着,从边几上拿起两只威士忌杯,斟上酒。两人碰杯后一饮而尽。
用拇指拭去嘴角的酒液,帝国宰相说道:“交易已然成立。现在就让我来看看您的诚意吧。请把它视作……”男人停顿了片刻,思考着遣词造句,“接下来的一切,请把它视作我们彼此之间的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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