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梦魇
待瑞布斯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他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虚弱,他的四肢百骸如同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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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梦魇
待瑞布斯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他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虚弱,他的四肢百骸如同年久失修的机械一般沉重而迟钝。他坐起身来,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仔细地清理过了,并被换上了一套干净的家居服。床头柜上放着一份三明治,还有一壶冷掉的蜂蜜茶。瑞布斯倒了一杯茶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卧室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昏暗,神巫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他只记得约莫在后半夜,他因为毒素的折磨和性交的疲乏而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昏昏沉沉之间,他做了许多梦,在梦里有席尔瓦女王、露娜芙蕾雅、以及昔日的菲涅斯塔拉,但更多的却是一些噩梦:在一片魂之花的花海中,他向母亲的背影追去,而转过身的席尔瓦却早已化为了骸骨,骷髅空洞的双眼瞪视着他,惨白的手骨扼住他的喉咙,母亲抚摸着瑞布斯的脸颊,尖锐的骨头划破了他的皮肤。他听到了母亲的叱骂声:“瑞布斯,你还有什么脸面到这里来呢?我用生命护佑了你,而你又做了什么呢?你选择成为了一名残害无辜同胞的刽子手!可诅咒的狼心狗肺!无数的英灵都在你的脚下纠缠着要你偿命。可唾弃的不祥之人!你的出生糟蹋了弗勒雷家累世的英名。仅仅因为自己的胎腹中产下了你这个打了鬼印的败类,你的母亲就注定要被架在地狱的业火上焚烤!你是弗勒雷家多余的种,从出生起就注定了终生贱役,而你却妄图僭替神巫之位?看看你的妹妹吧!那才是特涅布莱高贵血统的继承人该有的样子!而你只会赤身露体地在敌人的身下扭腰摆胯,在媾和中现出一副恬不知耻的淫荡情态!”
顺着母亲的指引,他扭过头,看到了露娜芙蕾雅正用冷漠轻蔑的眼神瞪视着他。她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正是艾汀几年前展示过的那柄凶刃,鲜血染红了公主高耸的胸脯。她用怨恨的语调说道:“瑞布斯,现在你成为真正的神巫了。恭喜你终于达成了长久的夙愿。你这不要脸的叛徒,没良心的狗贼!愿我的诅咒能够穿过云层通达天庭,使上天降罚于你,令你的良知永远不得安宁,令你的肉体在盗来的权势之中腐烂生蛆。”
瑞布斯想要向她们辩解,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丝毫的声音。他甩开母亲的手,在一望无垠的花海中仓皇逃命,他知道这不过是自己的梦境,但却找不到现实的出口。席尔瓦女王和露娜芙蕾雅面目狰狞地在他的身后步步紧逼,脚下的花海逐渐变了模样,成堆的尸骨铺就了一条惨白的道路,他沿着阴森森的白骨的雉堞,步履蹒跚地仓惶逃窜,锋利的骨骸划伤了他的双脚和手掌。瑞布斯漫无目的地奔跑着,直到撞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艾汀·伊祖尼亚搂着他的腰,将他吞噬进了无边的黑暗之中。他的灵魂越过了阴阳的分界,进入了长夜漫漫的幽国。
耳边叫嚣着的谩骂声将瑞布斯从晦暗无明的昏沉中唤醒,他睁开双眼,看到了一片闪烁着畏惧与憎恶的目光,他正在被绑在火刑柱上炙烤,烈焰舔舐着他的肌肤,发出阵阵焦臭。眼前在狂怒中失去了理性的人们穿着褴褛的古老衣衫,脸上尽是脏污。这并非他的时代,这也不是他的记忆——艾汀·伊祖尼亚的往昔流进了他的梦里。在这一刻,神巫和亘古时光中的废王融为了一体,肉体的痛楚和灵魂的愤怒是如此地鲜明,他嘶吼着吐出了恶毒的诅咒,在怨恨中化为了一具空有皇族血统的枯骨。烈火焚尽了他的肉体,黑暗却赋予了他新生。
当瑞布斯从噩梦的囹圄中被释放时,他感觉自己已经在刑台上度过了冗长的时光。
神巫踉跄着站起身,推开卧室的门,落日的余晖正在从房间中消逝,算起来,他应该至少昏睡整整一天了。在之后的时间里,艾汀·伊祖尼亚并没有来骚扰他,而是放任自己的囚徒度过了安宁的一晚。
直到第三天的傍晚,帝国宰相才带着一脸喜形于色的表情再次出现在了这间套房,并捎来了外面的消息。
“看阁下志得意满的嘴脸,想必是您失掉的权柄又再次回到手中了?”此时,瑞布斯正坐在靠背长椅上,信手翻阅着一本小说。
艾汀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为自己倒上了一杯柠檬茶,回答道:“当然,这还要多谢您的襄助!”
“那么,您如此对待此次事变中的功臣,恐怕有些不妥吧?对于一名帝国上将的无故失踪,无论是陛下还是军部,都不会不闻不问的,更不要提我还身兼圣职。”
“殿下多虑了,弗勒雷上将在回到府邸的途中,遭遇了叛军残党的偷袭,身受重伤,现在正在府中疗养。宽厚的伊德拉陛下为了表示对忠臣的体恤,特别授予了您一枚一等护国勋章,并批准了您一年的假期。”帝国宰相挂着谄媚的笑容凑了上来,“所以请您尽情地享受这一年的休假吧,不要辜负了陛下的一片厚意。”
“这么看来,至少我的刑期已然确定了。即使再严重的损伤,修养个半年也就痊愈了,向来悭吝的伊德拉陛下却慷慨地恩赐了一整年吃空饷的长假,莫不是我过快的复职会造成一些困扰?恐怕当我回到前线的时候,难免会发现第三军团司令部里多了一些素不相识的高级幕僚呢。”瑞布斯冷笑道。
艾汀用一种惫懒的姿势陷在座椅中,发出了一阵笑声。他说道:“还请您不要因此怪罪伊德拉陛下。经过这次变故,老人家的疑心病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第一军团和第二军团的众多官兵都卷进了此次阴谋,以至于除了第三军团以外,其余两军实力大减。不得不说,您的部队远在海外,倒是躲过了尼弗海姆境内的一些祸事。陛下也要顾虑军团之间的平衡,不能任由您一家独大,所以适当的控制是必须的。”
“恐怕这些举措也是出自您的手笔吧?”
“在下只是尽了一名臣子的本分。”艾汀微微躬身行礼道,“好了,不要让这些乏味的公务再继续占用我们美妙的夜晚时光,您别忘了,我和弗勒雷家之间,尚有一些债务需要慢慢清算呢。”
艾汀从茶几上拿起一只酒杯,划破了自己的手腕,黑暗流淌了出来。他把杯子盛满,递给了瑞布斯,说道:“来吧,神巫殿下。’吃我肉喝我血的人就有永生,在末日我要叫他复活’①。”
“‘他常在我里面,我也常在他里面(见①)’吗?那可真是敬谢不敏了。您所谓的‘复活’,简直令人脊背生寒。”瑞布斯接过酒杯,向帝国宰相致意后,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神气一饮而尽。
起初,弗勒雷上将的囚徒生活并说不上难捱,每天上午10点钟,厨房都会准时送来早餐,无论他有什么需求,只要是帝国宰相许可范围内的,都只需要拨通通话机,让仆人们送来即可。看得出来,帝国宰相为了让囚徒过得舒服,颇费了一番心思——在伊祖尼亚家其他的房间里,艾汀向来是以打铃这种古老的方式来传唤仆人的。套间客厅40公分见方的传送机成了他和外界沟通的唯一渠道。书架上的藏书并不少,从小说、游记,到政治、哲学类的著作,品类驳杂,质量也良莠不齐。在此之前,大部分的藏书都从未被翻开过,只有个别几本书籍已经被他之前的阅读者翻得稀烂了——都是一些类似《爱经》②,亦或是供闺阁少妇解闷的罗曼史一类的闲书。对于帝国宰相不为人知的阅读品味,瑞布斯在内心嗤之以鼻。神巫是个挑剔的阅读者,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恐怕也由不得他对这些藏书做过多的指摘。在读完最后一本战争回忆录之后,他终于把手伸向了那些一直被他束之高阁的爱情小说。所幸在他被书中无病呻吟的矫情折磨致死以前,艾汀又带来了一些新的消遣读物。
红发男人每天固定在傍晚时分来访,就像一位到情妇的小公馆拜访的先生一样,他和神巫一起用茶,谈一谈外面的趣闻,哪位大臣升官了、哪位大臣落马了、哪位大臣又在朝会上出了洋相,此外还有一些社交界虚实羼杂的谣诼,比如法务大臣在自己情妇的床上抓到了他那位刚刚获得金羊毛勋章的第一秘书……,之类的信息。帝国宰相栩栩如生的描述使得瑞布斯即使足不出户,也能清晰地把控外面的时局。随后他们共进晚餐。有的时候他们会做爱,在抵死缠绵之后相拥入睡;但更多的时候,艾汀·伊祖尼亚会坐在床头念一首小诗或是讲一段故事,看着神巫在他的诵读声中陷入沉眠。
为了给自己的囚徒排遣无聊,艾汀搞来了一部留声机和几张唱片。在隆冬的演出季,为了让瑞布斯忘却不能去格拉雷亚皇家剧院看音乐会的苦闷,帝国宰相甚至让人搬来了一架羽管键琴,亲力亲为地为神巫弹奏了那段著名的《有各种变奏的咏叹调》③。当然,他不落窠臼的演奏风格注定了曲高和寡,演出并没有收到预想中的好评。神巫居然在他演奏的中途,就粗暴地把羽管键琴的盖子砸在了他的手指上。
“说真的,殿下,时至今日我才头一次开始庆幸自己的死骸身份,如果我是个普通人类的话,恐怕我的音乐生涯就要宣告终结了。”帝国宰相一边揉着自己刚刚愈合的手指,一边说道。
“对于您被糟蹋了的艺术梦想,我倒没有丝毫的惋惜,毕竟您和您的听众就好比积怨已久的世仇,两者只能活一个。”神巫挖苦道。对于这位蹩脚音乐家的演奏,他仍然心有余悸。
总体来说,艾汀·伊祖尼亚是个不错的狱卒,他不会无故虐待他的囚犯,反而还会尽量满足后者的一切需求。除了不能自由外出,以及每周两次的、饮用了过气“天选之王”的宝血之后的疼痛和噩梦以外,瑞布斯的囚徒生涯并没有太多值得抱怨的。
这种安闲的“休假”生活一直持续到初春——直到某天,帝国宰相突然停止了对他的造访。
一开始,瑞布斯对于自己难得的清净,简直要抚掌击节。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察觉到了自身的变化。即使没有被强行喂食艾汀的血液,疼痛和噩梦也会时不时地来侵扰他。更糟糕的是,这些梦魇变得越来越长,有时只是一夜的时间,他却感觉自己已经在梦中度过了几年。大多数的梦境都产生自艾汀的记忆,有时他在梦中骑着那头罕见的黑色陆行鸟在伊奥斯大陆上云游,治疗疫病,驱逐死骸;有时他在花岗岩砌成的古老宫殿中和一名金发碧眼的女性互诉心曲,许下山盟海誓;这些尚算是美妙的经历。随着梦中的时间流转,他的世界只剩下了神影岛上的方寸石牢,他隔着铁栏,看着不远处迦迪纳海滩影影绰绰的轮廓,那儿(曾经)有一座灯塔,对着渔村的方向,他甚至能看到隐约的灯火在渔村中闪烁,那里是人类的世界。每当有渔船经过的时候,他都会爬起来扑到窗边,对他们挥手、大喊,虽然他知道由于封印和屏障的存在,根本不会有人听得到他的呼喊,但他还是心存着一丝侥幸。在孤独中,他的感官发展得愈加敏锐了,每当有一丝风吹草动的声音,他都会赶忙地起身,整理一下自己在漫长的监禁中早已变得肮脏褴褛、几乎不能蔽体的衣衫,满心以为那是从王城派来的、前来释放他的使者,随着声音慢慢沉寂,他又颓然坐回了磨得发黑的羊皮垫子上。他日复一日地期盼,直到希望变成了绝望,绝望化为了诅咒。
在睡梦中,瑞布斯和昔日的天选之王融为了一体,他经历着艾汀所遭受的一切。他在梦中陪着男人度过了无数寂寥的夜晚,有时是几年,有时是数十年、上百年。每当晨曦将他从长夜中唤醒,他总要反复思索,才能回忆起他的处境。梦中的岁月是完全不能用人类的时针来衡量的,前一天读了一半的书,他已经全然忘记了其中的内容。仿佛有一道深壑横亘在今朝和昨夕之间,模糊了自己的过往,却让他人的往昔变得无比真切。
每当瑞布斯陷入沉眠,艾汀的记忆总会像纠缠拉孔奥的海蛇④那般绞上来,让他在绝望中窒息。在离他不到两海里的地方,就是他的国土,他却只能日夜遥望着近在咫尺的昏黄灯火,品尝着自己迟迟的辛酸岁月。他多次想要摆脱生命,但是黑暗却像个蛮横的狱卒一般堵塞着灵魂的出口,毫不留情地将他赶回了苟且的残躯。起初他怀念着自己曾经甘美的爱情、他一度崇高的理想,但是过去的欢乐实为短暂,未来的痛苦又太过漫长,四十年的生命之于囚困着他的无限时光而言,微渺得犹如蚍蜉。他如同饮鸩止渴一般反复舔舐着逝去的幸福,然而往昔所散发出的黯淡幽光远不足以照亮那无垠的漫漫长夜。他甚至开始想念那些被暴民们囚禁的日子,地牢里阴森潮湿的走廊,浑浊的、带着腐败味道的空气,梨花杵、磔刑台、铁处女,这曾经令他作呕的一切,现在都显得无比可亲。他渴望听到人类的话语,感受温暖肢体的抚触,但在这个海鸟都无法接近的石牢中,回应他的除了一片死寂,就只有自己的叹息悲泣。
于是他在孤独中发了疯,他诅咒这个世界,大声地宣泄着渎神的词句,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撞击坚硬的石牢,直到全身鲜血淋漓,黑暗很快又治愈了肉体的伤痛。更多的时候,他异常地安静,仿佛灵魂已经离开了躯体,去往了荒凉、无定的太空。
自从瑞布斯唯一的访客失去了踪影,他每天醒来之后,都要在镜子前久久地注视着惨白的影像,反复申明自己的身份。“我”是“他者”的镜像,“此在是在世中展开其生存的”⑤。当失去了“他者”的参照,“此在”也将变得模糊不清。随着梦境愈发漫长而鲜明,现实则开始显得短暂且薄弱了,神巫有时会在白日之下陷入谵妄,怀疑是否梦中的世界才是真实的,而“瑞布斯”只是艾汀为了逃避孤独,而在疯狂中所臆造出来的一个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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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吃我肉喝我血的人就有永生,在末日我要叫他复活’,此句援引自《约翰福音(6:54)》。下面神巫的回答:’他常在我里面,我也常在他里面’引用自《约翰福音(6:56)》。不好意思,用了酥哥的话,希望虔诚的宗教人士不要感到冒犯。
②《爱经》:古印度一本关于性爱的经典书籍。
③《有各种变奏的咏叹调》:J·S·巴赫《哥德堡变奏曲》的另一个名字。
④拉孔奥: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的祭司。他发现了特洛伊木马的诡计并企图揭露,而站在希腊一方的太阳神阿波罗就派出海蛇将拉孔奥和他的两个儿子缠绕而死。
⑤这里借用了海德格尔和拉康的一些理论,纯属胡掰的!!原著里不是这个意思!!千万别较真!
第四十七章 上天的旨意
在大部分清醒的时间中,瑞布斯都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对梦境的恐惧颠倒了时季,扰乱了灵魂的安眠。当终于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甚至再也想不起露娜芙蕾雅的容颜时,这名刚毅的青年彻底陷入了绝望。无论他怎样回忆,他的至亲的脸庞都仿佛被雾霭遮罩了一般,让他望不真切。他知道露娜芙蕾雅有一双如同夏日晴空一样的湛蓝色眼睛,一只小巧秀挺的鼻子,以及总是噙着温柔笑意的玫瑰色双唇,但是这些五官是怎么拼凑在一起的来着?瑞布斯发狠地揪着自己蓬乱的金发,试图让背叛了自身意志的大脑忆起亲人的容貌,可是直至黑夜替代了白昼,他仍旧无法在脑海中寻找到分毫的蛛丝马迹。惨淡的月光洒满了房间,素来坚强的神巫如同一头受伤的野兽一般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发出了小声的啜泣。在这一刻,他开始理解了艾汀·伊祖尼亚,甚至明白了这个男人所勾勒的、长着一张五官凌乱的丑怪脸庞的故人画像中,滑稽的笔触背后所隐藏的深切的悲哀。
从这一天起,瑞布斯拒绝了睡眠。
由于饱腹感会使他感到昏沉,瑞布斯每天只吃极少量的食物。在夜阑时分,他总是裹着一块毯子蜷缩在壁炉边,手中捏着一块碎瓷片,每当睡意来袭的时候,他就用碎瓷尖锐的断面割伤自己的皮肤,以疼痛抵御着修普诺斯的召唤。瑞布斯已经将近十天未曾合眼了,苍白的脸色、青黑的眼窝和泛红充血的眼球让这名昔日如同神祇一般俊美的青年,看起来就像鬼魅一般可怖。在即将阖上双眼的瞬间,他握着瓷片,狠狠地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下去。瑞布斯用手指蘸取了几滴黑色泥浆一般的鲜血,伸出舌头舔了舔,带着腥味的苦涩是如此的熟悉——这是艾汀的血液的味道。他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自嘲的苦笑,如果不是自己盗取了神巫的力量,使这具身体里被灌注了六神的福佑,恐怕他早已变成了一具异形的行尸走肉了吧?
然而,修普诺斯却如同一位暴君,无论人类如何反抗,梦境之神的军队也会追上来给他套上枷锁,让他去服完睡眠的苦役。当伊奥斯送来了黎明的曙光,我们的主人公已然靠着熄灭的壁炉,以一个不怎么舒服的姿势陷入了沉眠。
仿佛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境中充斥着忧伤和绝望,瑞布斯的理智在一片纷乱的混沌中,被彻底撕成了碎片。他的头脑中浮现出很多空洞而荒诞的想法,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意志,即使是回到了清醒的现实,他的意识却仍然漂浮在永生延续的幻梦中,眼前不时地涌现出各种虚妄的景象。一些在他出生前就已作古的先民,一些业已灭绝的物种和民族,甚至是神话中才会出现的魔鬼精怪,都纷纷在这禁锢着他的一方天地中复活了。在经历了三个月的孤独和漫长的噩梦的折磨之后,这名顽强的斗士彻底发了疯。
当艾汀·伊祖尼亚结束了国事访问,从路西斯归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曾经整洁体面的青年,如今正穿着一身皱巴巴的邋遢衣衫。根据那套家居服上泛出的阵阵酸臭,可以判断出这套服装至少已经三、四个礼拜没有换洗过了,同时,崭新的衣物却被搁置在衣柜中无人问津。瑞布斯一边凶狠地抓挠着自己那头已然打结的金色长发,一边暴躁地在房间里踱着步,和不可见的虚象激烈地争吵着。帝国宰相的到来显然没有引起瑞布斯任何的注意,他无视了男人试探性的寒暄,继续和那位看不见的伙伴进行着毫无逻辑的交谈。
眼前的情景令艾汀毛骨悚然,他已经许多年没有体验过这种名为“恐惧”的情绪了。他扔下手中捧着的、本打算带给神巫的一堆礼物,强硬地抓住了瑞布斯消瘦得硌人的手腕,扳着他的脸,强迫后者和他对视。然而青年却仍然直勾勾地盯着艾汀身后的某个方向,涣散的瞳孔中闪烁着一种疯狂的神采。
“殿下,您知道我是谁吗?”
艾汀的声音唤回了青年的注意力,他深深地点了两次头,随后又摇了摇头。瑞布斯皱着眉,仿佛正在试图从自己混乱的大脑中翻找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沉默了半晌后,他发出了一声深长而痛苦的叹息,回答道:“艾汀·路西斯·切拉姆。”
听到瑞布斯叫出自己的名字,艾汀松了口气,但是青年随后的话却让他遍体生寒。
神巫说道:“难道你也逃脱了神影岛的牢笼,来到了这个虚妄的幻景当中来了吗?”他的脸上带着一种狂喜的神色,继续说道,“那么来吧!我们应当庆祝一下!这里有精灵、侏儒,还有异教传说中的巨人,已经逝去的众神也在这个幻梦中复活了。他们缥缈的舞姿轻快得像是月光。今晚我们要在这里大开欢宴!……”
突然,瑞布斯停止了说话,他仿佛突然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事物一样,瞪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呼吸变得急促。青年扭过头,向着身旁空无一物的地方大喊大叫:“去!走开!你们这些恼人的魔鬼!离开我的眼前,化作一滩恶臭的烂泥融入到那无尽的幽暗中去吧!让土地蚕食了你的骸骨,让兀鹫和渡鸦的囊腹做你的坟墓。愿六神降下诅咒,让你永不得在这白昼之下显形!”
瑞布斯以一股惊人的力量猛然推开艾汀,他倒退着,狂热的视线在房间中搜寻,他推倒座椅,把书架和酒柜搅得一片狼藉。
“这儿没有!”他失望地喊道。
他跑进了卧室,打开五斗橱翻找了一阵,最终奔向床铺,把被褥掀翻在地,瑞布斯在皱巴巴的真丝床单中颓然坐下,颤抖着嗫嚅道:“这儿也没有,你们把露娜芙蕾雅藏到哪儿去了?母亲吩咐我要照顾好她的,她还那么幼小,我必须从魔鬼们的手中保护她。”
帝国宰相跟着神巫走进卧室,他看着从不曾在他面前示弱的青年像个幼童一样趴在地上陨泣着。艾汀的脸色苍白,一向玩世不恭的面孔由于畏惧而变了颜色,他打开床头柜中的一个暗格,取出了一针以前备下的镇静剂,走到瑞布斯的身边带着一种哀恸而虔敬的神色抱住了他。
当贝斯提亚收到艾汀的紧急召唤,从研究所赶来时,瑞布斯已经在镇静剂的作用下陷入了沉眠。
在为青年清理身体的时候,艾汀看到了对方手臂和大腿上斑驳的伤痕,有的新伤尚未愈合,还在渗出黑色的血液。这个结果是在他意料之中的。然而以他对瑞布斯的了解,只是区区囚禁的孤独和星之病的侵染,远远不足以扰乱这位坚强的战士的心智。一定有什么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一定有一些始料未及的灾难在这不到四个月的短暂时光里吓迷了他的心窍,迫使神巫那钢铁一般的意志向绝望屈服,使他不得不脱离残酷的现实世界,去往昏乱的幻想中,以寻找片刻的安宁。
贝斯提亚为瑞布斯诊察着身体,当他从病人蜡白的手臂中抽出泥浆一般的鲜血时,老学者诧异地回头看向伊祖尼亚:“他被感染了?”
艾汀点了点头。
贝斯提亚拿出听诊器,仔细地听着瑞布斯的心跳。
“心音有些衰弱,考虑到他的营养状况,这姑且算是正常。但是他的身体确实已经大半死骇化了。他现在应该是处于一种介乎于人类和死骇之间的状态,被感染到这个程度居然还能维持人类的体征,神巫家的血脉果然是难得的研究样本。”
这个时候,昏迷中的瑞布斯发出了一连串的呓语,梦中的景象透过青年的低语渗进了现实。沉浸在研究的狂热中的贝斯提亚并没有在意他说的是什么,但神巫睡梦中的胡话却让艾汀的脸上神色大变。
帝国宰相握紧了自己直冒冷汗的双手,抑制住喉咙中的颤抖,问道:“贝斯提亚卿,您还记得我以前所提供的星之病的病源样本吗?”
“那管来路不明的血样吗?当然记得。”
“您用它做过活体实验了吧?”
“当然。怎么了?”
“在您注射过这份血样的人体样本中,有没有出现幻觉……”艾汀顿了一下,修正了一下他的遣词造句,“有没有在感染后看到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的先例?”
在抛出这个问题以后,艾汀·伊祖尼亚怀着焦灼的心情等待着贝斯提亚的答案,如果事实真的如同他所猜测的那样,那么恐怕他犯下的过错已然酿成了大祸。
老学者沉吟了片刻,答道:“我清楚地记得,实验对象一切的临床症状都和一般感染者无异。星之病并不会引起精神上的病变,这您是知道的。”
贝斯提亚忙于诊察,并没有捕捉到艾汀脸上稍瞬即逝的、如同听到丧钟一般的表情。男人在听到答案后,颓然瘫倒在了圈椅上,用颤抖的手捂住了额头。
贝斯提亚为神巫处理了身上发炎的伤口,注射了营养剂,并按照伊祖尼亚的要求,在静脉输液的药剂中加入了镇静成分。在完成治疗后,老人起身告辞。
“您那里还有我一直使用的那种药物的库存吗?”快要走到门口时,贝斯提亚听到艾汀说道。
“还有大概可供六十天的分量。”
“请您明天把它都带来吧。”艾汀说道,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贝斯提亚从未听过的倦怠,“另外,从下个月起,请您提供两人份的。”
“遵命。”老学者戴上帽子,对着伊祖尼亚的背影微微颔首道。随即,他带着满头的狐疑离开了帝国宰相的府邸。
在贝斯提亚离去后,艾汀·伊祖尼亚挂着一脸阴沉的神色坐在那把圈椅里,一动不动。他直勾勾的注视着瑞布斯的睡脸,眼神中闪烁着属于狂人的光芒,如果对帝国宰相没有足够的了解,人们一定会认为,他也像我们的主人公一样发了疯。神巫睡得并不安稳,他在睡梦中紧蹙着眉头,轻启的双唇间,呓语仍在不断地逸出。由于之前那间囚禁了他将近一年的牢笼已然变得一片狼藉,艾汀将神巫安置在了自己的卧室。夕晖为青年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红色光芒,在帝国宰相看来,这张带着垂死的倦怠的消瘦面庞,此刻却显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诗意。
在此之前,对于传说中天选之王和他的神巫之间精神感应,艾汀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个天方夜谭。像所有美好的神话一样,不过是世人穿凿附会的产物。这种神妙的现象从未在他的身上应验过。在两千年前,他和那位昔日的神巫处于热恋之中时,他们曾经按照典籍上的方法,互相歃血盟誓,并期待在相隔万里的时候,能够像传说中那样在梦中慰藉对方苦于相思而倍感寂寥焦灼的灵魂。然而传说终究只是传说,他们从不曾走进过彼此的梦境。在之后的漫长岁月中,他逐渐明白,也许那时的一切本就不是属于艾汀·路西斯·切拉姆的,他从出生起就注定了一无所获。无论是背叛了他的神巫,还是将他推下神坛的至亲,都有各自遵循的天命,而他们光明的未来中,将没有他的参与。
艾汀·伊祖尼亚早就已经学会了对一切都不再抱持期望,他践踏众神的法则,用漆黑的怨毒涂抹世界的画布。然而,造物的灵奇远不是人类可以揣度的,他以为自己摆脱了一切桎梏,但是此刻,他却在骤然之间,发现自己再次沦成了一颗听凭宿命摆布的棋子——时隔两千个寒暑之后,他居然遇到了真正属于他的神巫,这份慷慨的馈赠来得可有些太迟了。
瑞布斯短短的几句梦中呓语,彻底扰乱了这名男子内心的安宁。来自命运的恶意让他脊背发凉,但更糟糕的是,他那颗本已死掉的心又再次开始跳动了。他以为他早已抛却了人性的所有软弱而变得无坚不摧,而在几个小时前,当看到失去了心智的神巫的那一刻,那颗麻木不仁的心中,居然被激起了类似痛苦的感情。这在安排了这场闹剧的众神看来,该是多么地荒诞可笑!良知和激情对于一名以毁灭者自居的人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东西。难道他应该遵从上天的旨意吗?难道他应该让这微不足道的心灵的震颤主宰他的意志吗?为了实现长久以来的夙愿,他费尽心机谋划了一切,难道他应该听凭这名出生在背叛者的家族中、年龄尚不满28岁的年轻人摧毁他长年累月的设计吗?
理性告诉艾汀,他此刻的激情是无益且危险的。他可以逢场作戏,向求欢的对象说出任何甜言蜜语;也可以在短暂的情热中享受虚假的快乐;甚至可以容忍自己在一时的热忱之中做出一些善意的怜悯之举;然而他却痛恨一切扰乱心智的不安定的情感。只有那些打算自毁前程的毛头小子才会对这种迷惑心神的苦役甘之如饴。这种蠢行,他在两千年前曾经践行过一次,而现在他已经尝够了激情的苦果。
他召唤出一柄短刀,带着前所未有的阴沉而严肃的神情,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神巫的病榻前。
第四十八章 狂人们
在纷乱的思绪中,天光已然逐渐消逝,夜幕笼罩着这间阴惨惨的病房。郊区的一天总是结束得格外地早,街上的嘈杂渐渐归于沉寂。安静与黑暗放大了内心的感知,让人类在自己的灵魂面前无所遁形。艾汀·伊祖尼亚站在瑞布斯的卧榻前,手中的利刃反射着寒光,男人眼中的神色闪烁不定。他几次将短刀抵在神巫的颈子上,又在看到猎物皮肤下渗出鲜血的一刻停下了手。
他在退却。
“我在做什么?”他在内心对自己说道,“我居然在犹豫!凡是人世中为恫吓良知或是麻痹理智而设置的种种障碍,从来都不曾让我有过半分却步。在两千年前为了路西斯的统一而设计了种种阴谋时,我不曾犹豫过;在为了复仇而将整个伊奥斯推入地狱时,我也不曾犹豫过;但是现在,我竟然会为了除掉一个无足轻重的玩物,一个扰乱心志的障害,而像个可耻的懦夫一样踌躇不决!难道我对弗勒雷一族的仇怨是没有道理的吗?我厌憎神巫,这种厌憎中饱含着轻蔑,难道我应该为了片刻的热忱而放弃复仇吗?诚然,这位弗勒雷给我乏味的生活带来了不少乐趣,但是这种些微的恩惠较之我所遭受的囹圄之苦,根本不值一提。更何况别忘了,这位神巫比起他两千年前那位虔诚善良的祖先,根本算不得无辜。他凶狠、狡猾、冷酷无情、心怀诡诈,除了一张完美的皮相,根本看不出半点神圣的影子。可是在此刻,一旦想到他不复存在的世界,我这个已然麻木的苍老灵魂居然感到了胆怯?”
一切的人之常情在艾汀·伊祖尼亚看来都不过是可鄙的糟粕。当他的心灵被这种对他而言尤为可怕的想法煎熬的时候,神巫兀自酣睡着,对于自己在生死边缘的几经兜转完全浑然不觉。
最终,帝国宰相轻抚着瑞布斯苍白的脸颊,收起了凶刃。他仍然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置这名青年,但是显然在余下的岁月中,继续享受这点命运赐予的补偿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如果瑞布斯在一个安宁的幻梦中停止了呼吸,他的灵魂将去往何方呢?也许是天国,也许是地狱,但无论是哪里,都是一个和艾汀无关的所在。死骇没有灵魂,他生前被困在这具躯体中,死后也同样哪里都去不了,死骇的归处是彻底的虚无。他为什么要做这种好事,把这名青年的灵魂送到一个远离尘世折磨的地方呢?在他的计划畅行无阻的前提下,也许他可以容忍这颗背叛的果实陪伴他直到时间的尽头,毕竟这位弗勒雷是这个荒诞的人世间唯一理解他的人。
他们彼此憎恨,却又彼此需要。
在远处修道院的大钟敲响了十下时,艾汀转身离开了病房,他小心翼翼地合上大门,像奥德修斯逃离喀尔刻的孤岛一样①,离开了这个吞噬理智的魔窟。艾汀没有回望神巫的睡脸,他深怕激情会将他变成他所鄙夷的那种东西。
瑞布斯在昏睡中度过了一周的时光。当他彻底清醒过来时,昨夕的谵妄仿佛已经变成了前世的幻梦。对于这四个月的经历,他虽然有着清晰的记忆,但是那种迷乱心窍的疯狂已然不复存在。
帝国宰相一面向仆人吩咐着照料病患的事宜,一面走进了卧室。男人萎黄的脸色和充血的眼球昭示着他的疲倦,显然他已经多日未曾合眼了。
“恭喜您再次回到了阴暗萧索的现世,我亲爱的殿下。”艾汀走到床边,递上了一杯蜂蜜水,说道,“虽然对您而言,彻底地在混乱的世界中忘却痛苦也许是个更为仁慈的选择,但是请原谅我擅作主张把您带回了清醒的现实。”
回忆起自己在疯狂中的种种失态,瑞布斯不禁有些难堪,他仰头将杯中水一饮而尽,掩饰了自己的情绪。
“看来阁下颇有些对付疯人的经验?”瑞布斯想到了自己的梦中见闻。
“当然,一名被禁锢了两千年的囚犯难免要与自己的疯狂为伴。”
“您的样子可看不出半分癫狂的影子。”
“粗通一些医术总是没有坏处的。”艾汀从口袋中掏出几粒糖果,剥开巧克力的油纸放到了神巫的手中,“这里面掺了针对我们这种癔症的特效药,它对人类来说只是普通的糖果,除了让人肥胖,没有任何坏处。但这个小东西对于死骇而言却是慢性毒素,虽然并不会使您痛苦,但是却会削减生命。是否服用就看您的抉择了。”
“这么说,现在我和阁下终于沦落为同一物种了吗?”瑞布斯露出了自嘲的苦笑。
“很荣幸能够让您成为我的眷属。”艾汀躬身行礼道,“但是准确来讲,由于神巫力量的守护,您无法完全成为死骇。不知道这个消息能否使您感到安慰——不同于在下,殿下还是有寿数的。也就是说,您至少还保有选择死亡的权利。”
在艾汀说话的当儿,瑞布斯举起手中的糖球端详了片刻,这正是他曾多次窥见的、帝国宰相偷偷享用的那种零食。随后,他不带半分犹疑地将这颗毒药送入了口中。
“怎么?您都不犹豫一下吗?要知道,殿下的躯体虽然被悬在了人类与死骇的夹缝中,但是您身上禁咒的作用仍然存在,这样无休止地削减自己的生命可不是明智之举。当然,如果您能够获得完整的神巫的力量的话……”
瑞布斯冷冰冰地打断了艾汀的话:“我只有两个敌人——疯狂和死亡。在死亡来临前,难道我要任由另一位敌人将我变成一具丧失理智的行尸走肉吗?这无疑会摧毁我所建立的一切。至于阁下的那个提案,我劝您不要再浪费口舌,无论是以前、还是今后,所有危及露娜芙蕾雅生命的建议,我都不会予以考虑。”
“那么您不惧怕死神吗?在我看来,它可是站在您的台阶前,正在叩响大门呢。”艾汀·伊祖尼亚仍然没有放弃他的劝诱。
“‘死亡与人类无关,当我们生存时,死尚不存在。而当死亡来临时,我们已不在了。②’我认为这句话对于死骇而言,显得尤其有道理。您觉得呢?”神巫斜睨着帝国宰相,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
“看得出殿下深受百科全书派的荼毒,既然您的一番谈话已经把我们的聊天抬升到了辩论的高度,那么我也不妨拾人牙慧,引用一下同一位哲人的名言:‘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您难道竟忍心让您的爱慕者遭受这样的苦难吗?”
瑞布斯从未见过帝国宰相用如此庄重的、不带半分戏谑的语气说话,这让他有些诧异。他保持着那抹无懈可击的冷笑说道:“我的爱慕者?谁呢?露娜芙蕾雅与我之间早已不存半分温情,我在这世上也没有其他亲戚。请不要告诉我这名可悲的爱慕者是您吧?”
艾汀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承认了神巫的猜测。
然而他的表白却换来了一阵大笑,瑞布斯有些气息不稳地笑道:“有句老话——‘Lacrima nihil citius arescit.(拉丁语:没有什么比眼泪干得更快)’,在这方面,我对您可有着十足的信心呢!”
神巫漫不经心的态度让艾汀显得有些颓丧,但两人都无意再在这场毫无结果的辩论上浪费更多的时间,谈话随即转向了其他的方向。红发男人向瑞布斯汇报了近四个月以来朝野中的变化:谁失意、谁得意、谁加官进爵、谁赋闲下野,自从托姆鲁特那一班正直的廷臣们死后,宫廷里只余一些趋炎附势、朋比为奸的小人,在变幻无定的宦海沉浮中,只有艾汀·伊祖尼亚的权势始终如日中天。
刚刚从沉眠中醒来的躯体尚未摆脱疲惫,和帝国宰相之间的谈话耗尽了瑞布斯的心力,让他有些恹恹欲睡。稍坐了一会儿之后,艾汀看出了病人的倦怠,于是颇为知趣地起身告辞了。
他扶着神巫躺下,为他掖好了被角,随即离开房间。
当走到卧室门口时,他听到瑞布斯说道:“艾汀·伊祖尼亚,谢谢你。”
帝国宰相楞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指,他微笑着答道:“如果少了势均力敌的对手,再好的棋局也会变得索然无味。神巫殿下,为了回应我的期待,请您尽快恢复健康吧。”艾汀停顿了片刻,他单手撑住半开的房门,背对着瑞布斯说道,“另外,固然如先人所说——memento mori(拉丁语:人终有一死),但是还请您不要在这条路上走得太着急。”
待神巫完全从虚弱中恢复过来,时间已经迈入了七月,他那长达一年的漫漫假期仅剩下了两个礼拜的光景。为了庆祝瑞布斯的痊愈和复职,帝国宰相本想举办一场晚宴,来向格拉雷亚上流社会宣布神巫的回归,但是一向不喜欢繁缛的社交活动的青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艾汀的好意。
“那么,您好歹陪我去看一场歌剧吧?您已经一年没在公开场合露面了,关于您的失踪,格拉雷亚社交界的各种流言蜚语已经闹得沸反盈天了。有的说您被我暗害了;也有的说您死在了宫廷政变中;还有一种更离谱的传言,说是您被迫成为了我的禁脔。您看,就算您并不珍惜我的名誉,但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您也应该去社交界亮个相了。”帝国宰相一脸无奈地央求道。
“哦?这最后一种猜测是哪个天才的脑袋想出来的?这不是和事实挺接近的吗?”瑞布斯一边接过艾汀递来的歌剧院节目单,一边带着一丝刻薄的微笑和男人打趣。
七月并不是个看戏的好时节,阿格鲁德歌剧团从不在夏天造访尼弗海姆;路西斯的轻歌剧和音乐剧向来只在春天演出;而特涅布莱的清唱剧又过于富有宗教的庄严气息,故而也不是个娱乐的好选择;剩下的就只有由帝国皇家歌剧团演出的尼弗海姆传统剧目,而对于这些老掉牙的神话传说,看客们也早已失去了兴趣。所以这季唯一的一场根据阿格鲁德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改编的剧目——《凯普莱特和蒙太古》③变得炙手可热,几乎到了一票难求的地步。
在大幕拉开的时候,除了卖给一般观众的池座,剧院里的包厢几乎都是空的。这是上流社会一个不成文的风习,贵人们通常要到剧目开演以后,才会陆续登场,姗姗来迟。④在第一场之后的幕间歌舞快要结束的时候,位于剧院三层的第一个包厢拉开了窗帘。包厢的栏杆外面本来只挂着象征尼弗海姆皇室的金红两色的盾徽,但今晚却在双龙十字旗边上缀上了一面代表弗勒雷家的飞马盾旗。
帝国宰相为了使神巫殿下的出场更为隆重,特地借用了伊德拉陛下的包厢,而这位脑子里只有征战的老人,是向来以厌恶一切娱乐活动著称的。故而当这个一直空置的包厢被打开时,剧院里产生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几乎所有包厢里的贵妇和绅士们都拿出了手眼镜,或是用来看戏的、半尺长的望远镜,露骨地打量着皇帝包厢里的来客。这种惹人注目的感觉让瑞布斯浑身不自在,虽然我们的主人公并不是个羞怯的人,但是请容我提醒一下各位看客,他毕竟已经将近一年没有见过艾汀·伊祖尼亚以外的人类了。然而帝国宰相却格外享受这种成为焦点的感觉,他特地修了脸,穿上了一身浆得笔挺的礼服,想要凭借自己翩翩的风度和优雅的举止来赢得舆论的青睐。然而他的这一番用功显然有些白费了,大众的关注点全然被锁在了面若寒霜的弗勒雷上将身上。
大幕前面黑底的报时钟每隔十五分钟,就要提示一下各位贵人可以到熟人的包厢里去拜访的时间,而那些对弗勒雷上将的近况感到好奇的贵族们很善于抓住这个时机。于是,当第一幕第二场结束的时候,艾汀·伊祖尼亚迎来了他的第一批访客。来者是财务大臣的侄子楚·贝克曼小侯爵,同时,他还携来了法务大臣的夫人冯·科瓦特伯爵夫人。帝国宰相和小侯爵素无交情,但是却和冯·科瓦特夫人有过一段过从甚密的缱绻时光。他当即明白了这次的拜访是谁的授意——当一位贵妇人感到踏入一个没有女主人的单身汉包厢有些不大谨慎时,寻一名护送者作陪通常就成了她们的惯用手段,出身高贵的女性们不被允许单独踏入只有男人的场合,但是舆论却认为带着情夫招摇过市是一种合乎礼制、无懈可击的风雅之举。这就是尼弗海姆帝国迂腐而又荒唐的旧习。
在简单的寒暄以后,来客们和帝国宰相开始了闲聊。对于社交界种种虚妄的人情往还,瑞布斯向来厌恶至极,而神巫的沉默寡言也是人尽皆知的,故而客人们对于他的冷淡也就习以为常、不以为意了。伯爵夫人有意无意的探寻目光让瑞布斯感到不胜其烦,幸而在格拉雷亚皇家剧院,到朋友们的包厢里去拜访一下的时间,通常不会超过一刻钟。第一波的访客很快便起身告辞,给后面的来访者腾出了位置。在短短的一个小时间,皇帝陛下的包厢里总共迎接了五批访客。没完没了的应酬让瑞布斯完全没法静下心来看戏,虽然今天晚上的节目是由剧团的当红歌星演唱的,但是那些精彩的唱词和铿锵的道白完全被湮没在令人生厌的谈话中了。
在打发掉最后一拨访客以后,守在走廊里的仆人关上了大门。
“您今天晚上的亮相收到了不错的效果。” 艾汀·伊祖尼亚扯松了领结,带着些慵懒的神气说道,“尤其是您苍白的脸庞和虚弱的气色,更加坐实了殿下久病初愈的说法。”
“看来您和我的清白现在是无虞了?”神巫一面透过望远镜观看着舞台上的表演,一面说道。
“是的,以我对冯·科瓦特夫人的了解,一件事只要让她知晓,那么基本就等于在社交界公开了,神巫殿下自由且安全的消息很快就会以闪电一般的速度在腓特烈区的大小圈子里传开。虽然我并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名声,但是这对于您这位圣职者,还是颇为重要的。”
“不得不说,阁下拣选情妇的口味很是独特。一般男子通常会迷恋聪敏而富于才情的女人,亦或是文雅而柔顺的姑娘,但您好像对长舌妇有着非同一般的执着呢。”瑞布斯不无讽刺地说道。
“神巫殿下,在下以名誉向您保证,我和科瓦特夫人之间的风流韵事早就已经结束了。自从被您的美丽所折服,我就彻底沦了一名爱情的仆从,在下对您的忠贞可鉴日月,为了您,我自甘躬操奴隶不如的贱役。”帝国宰相口中诉说着恳切的爱意,却把手伸向了瑞布斯的两腿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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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奥德修斯、喀尔刻:喀耳刻是希腊神话中住在艾尤岛上的女巫。她是太阳神赫利乌斯和海神女儿珀耳塞所生的孩子,善于用药,并经常以此使她的敌人以及反对她的人变成怪物。在《奥德赛》故事中,奥德修斯一行人来到艾尤岛,喀耳刻邀请他的船员到岛上大餐一顿,却在食物中放入药水。那些船员们吃下食物后就被变成了猪。同行的赫耳墨斯建议奥德修斯用草药(Moly)去抵抗喀耳刻的魔法。
②死亡与人类无关,当我们生存时,死尚不存在。而当死亡来临时,我们已不在了: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的名言,在中世纪,伊壁鸠鲁学派成为了“无神论者”的代名词,相关学术也受到打压,直到17世纪,启蒙思想家们才把伊壁鸠鲁的学说从故纸堆里整理出来。故而,也可以说启蒙主义是伊壁鸠鲁学派的继承者。
③《凯普莱特和蒙太古》:贝里尼的歌剧,脚本根据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故事改编。
④这里的描写参考了一些19世纪的欧洲上流社会风习,大仲马、司汤达对此都有过只言片语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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