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还是他妈的跟个死人一样没劲。”
那是邱皓在揍完他后,和那一群人离开天台前,落下的最后一句话。
任务结束了,所有的能力将在一小时后被撤回。
他得到了最后的能力,‘预知未来’,可以看到做了某个行动之后的未来,效果持续半天,现实时间不变。
宋忆弦挺着一张又开始淤血,染湿了白纱的脸,走到了天台边缘,映入眼帘的是见过的景色,但实际上,在印象里已经不深了。
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久到,此时此刻有点记不太清了。
站在夏日的清风中,过去的一切回闪在脑海,如同一阵令人深感燥热的风。
一张轻飘飘的,空白的遗书。
…真的是这样吗?
而眼前慢慢所见的,是某个下一时刻的未来。
死后的未来。
*
“我靠,好像有人跳下去了!!!”
“啊啊…好…好吓人…!”
刚回到教室,人们就看到了一个从窗外垂直倒下的人影,顿时惊慌了起来。
一些胆大的看热闹般快速围在了窗前,张望着,而另一些则仍站在远处或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朝窗户那里注视着的眼睛却几乎一摸一样。
而那些眼睛中却不包括宋忆弦的。他掏出了口袋里的折叠手机,看了看,大拇指突然在键上狂按了很多下,像是要把指腹蹭出血来才罢休。
“嘟…嘟…嘟……”
“很抱歉,您拨打的电话已—”
“啪”地一声,手机连带着手被砸向硬邦邦的桌面。
“啪啪”又是几下,一下比一下剧烈。
围在窗口的人群在被逐渐疏散下,个别几个人听到了那个声音,转头。
“小弦…你怎么了?” 那个曾经和宋忆弦搭过话,同时也是他同桌的女生问道,大概是发现了宋忆弦那明显变了的脸色。
按理说,有人在学校里自杀了,知道的人自然会产生情绪波动,这是人之常情。
可宋忆弦明明始终没有往窗口的方向看一眼,脑袋甚至连转都没转分毫,表情却空洞得像是窗外那个死人是他一样。
依然是拉链拉到最上的校服,此时平整的表层却因穿的人的动作而从腹部开始皱了起来。
弯腰曲背,摔红右手的每根手指都揪扭着衣物,像是胃疼到流血,但又不是胃。
不是胃…不是…………不是……..胃……
……那是哪里?
仿佛身体丧失了正常的感知,整个人变成了一个刚入世的婴儿,或是一个刚偷窃人体载入的外星生物,分不清脑袋和脚的区别,分不清肝脏和肺,不知道那个生硬干涩的痛觉源自于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在全身上下摸索了个遍。
那大幅度的动作在旁人眼里很是疯癫,特别是当做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宋忆弦— 虽然不久前钉了唇钉,但表现还是和往常一样,依旧是那个见人总是温柔地微笑着的学霸同学,那个老师眼里听话懂事的好学生。
他猛地拍了拍脸颊、掐住侧腰、手探进口袋、锁骨…
没有……都没有……都不在………
直到摸到胸口的心脏处,摸到了那片空寂里的刺痛,他才被老师拍了拍担忧地拍了拍肩头。
抬起头,他听到窗外响起救护车的声音,越来越近,像是拍打在脸上,堵住呼吸的喷涌浪潮,盖过了那声“怎么哭了”,也盖过了一些小声的嘀咕。
宋忆弦张了张口,在什么声音也没有出来前就捂住了自己的嘴,泪水从猩红的眼里流入指缝。
但从宋以随的眼里,他读懂了那一瞬宋忆弦的唇语。
他下意识模仿了那个唇形,出口是无人听得到的声音。
「骗子。」
*
宋忆弦是不知道他有这个能力的,更何况就算知道,在这个空间里,在这个未来的时间线里,他的确是死了。
从高空坠落,不用看窗外的尸体就知道肯定是前身着地。
据说人在跳楼时,大多是前身着地,因为哪怕再想死的人都会下意识用胳膊支撑地面,在生命结束前燃起最后一点求生意识。
宋以随理所当然地猜测自己的死一定也是这样的平庸。
于是当他在外头看到自己遗体的时候,只觉得是一种异样的体验,但细节都在预料之中。哪怕在看到的时候,那躯体早已被白布遮住,搬上了担架。
可宋忆弦却在一群围观的人中,一脸恼火地对那个搬他尸体的人嚷嚷,叫他们动作轻一点。
他差一点要冲进现场,却被警察拦住了。
“…他是我哥。”
如果说前几次那么说的时候是带着某种肯定的自信,那这会儿宋忆弦的声音已经染上了一丝颤栗和无力感。
— 算了,就这样吧。回到现在时 —
宋以随忽然在心里道。
【抱歉,这个能力是不能提前结束的,必须等到12小时以后,才会自动关闭。】
见到自己的死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抬上救护车本来就够恶心了,还要看宋忆弦在这里发疯,真是看不下去。
— ……那我可以去别的地方待着吗?—
得到的是否认答案。
宋以随就那样跟着宋忆弦上了救护车。
在辨认尸体,白布被掀开一瞬时,他看到宋忆弦下意识移开了视线。他不喜欢那样的眼神,也下意识地将视线从宋忆弦脸上移开。
要让宋忆弦承认身前那个脸被摧毁到血肉模糊的那个他最熟悉的人,或许是件无比困难的事。
那个在做任何事时都游刃有余的天才此刻却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上口,唯一的“嗯”还像是硬生生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他看到自己的遗体被送到了法医中心,自己则是继续跟着宋忆弦去了警局做笔录,以便警方出之后的死亡证明。
“死者的其他家属现在可以联系到吗?”
宋忆弦在摸了几下后才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屏幕上已经有了些碎痕的手机,还能勉强使用。
他按下了两串从未存过的号码。宋以随也认识它们,哪怕从未按下过。
“嘟…嘟…嘟……”
“很抱歉,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宋忆弦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刻意要将胸口闷闷的东西压回去,随后在一张纸条下写下了那两串号码,递给了对面盘问他的警方,“先问我吧。”
“这是死者父母吧,如果电话还是打不通的话,他们今晚大概什么时候能到家?”
“…”
“他们不回家。”
警方露出了有些纳闷的表情。但其实这话也不算完全正确。那个女人偶然会回到‘家’里去。
于是宋忆弦改口道,“等他们到家了我就让他们过来。”
之后的便是一系列询问。死者的基本信息、家庭和社交情况、死者心理和健康状况…
宋忆弦一一作答的或许比宋以随本人作答还要好。
“近期有没有异常行为?”
“他会笑了,会主动开口说话,没有以前那么沉默。”
很奇怪的回答,但意外地符合宋以随,毕竟他往常的状态便是日复一日的,死寂般的表情。
“…那…按理说应该算是好的转变吧?” 在了解到了一些情况后的警方有些不解地问道。
宋忆弦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双眼直直地盯着白墙上的那渺小黑点,道,“可能还是没能留住他吧。”
*
从警察局出来,宋忆弦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小巷的俱乐部。
这个时候差不多快到平时排练的时间了,此时只有队内主唱兼队长在台上调试麦克风。
见到来人,他很自然地打起了招呼,却只见那少年站在台下,指了指台上的吉他和长笛,“我可以把这两个乐器买下吗?”
“啊…好,好啊。”
或许应该问一声‘怎么了的’,可当看到那少年不太对劲的脸色后,队长最后也没能问出些什么。
他看着那人像往常那般走上了台,蹲下,一只手托住底,另一只轻握琴颈,捧起吉他的时候像是手里沉着某种无法承受的重量。
“要琴盒吗?”
“不用了。” 宋忆弦说完又拿起了自己的长笛,在交完钱后就那样捧着两样东西离开了俱乐部。
或许是从未从那满脸笑意的亲和面孔中,看到过那样了无情绪的表情,乐队队长在原地看着那个离去的背影,愣了好一会儿。
*
一路回到寂静无人的家中,在宋忆弦的房间里,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吉他被放到了书桌上,看到那人就那样站着,静静地垂视着那吉他。
再然后,他看着宋忆弦将手上依然拿着的长笛笛孔放平,食指放到左手键的孔上,拇指和其它手指托住笛身,在微张的嘴距离吹孔极短一段距离时,吹响了那个在他们之间熟悉万分的曲子。
起初,那只是宋以随一个人偶然间遇到的曲子,在他生活无意义又满是破洞的时候。
那像是他一个人的小秘密,是昏暗的房间里透进了一缕细窄的光。远不够点亮整个空间,但足以吸引他的视线,得以片刻停留在一点光色中。
平缓又溢着悲伤,轻柔又忧郁,以短暂的激昂为高潮,以返回平静为结尾…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十分短暂地恨过宋忆弦。
突然侵入了本该只属于他一人秘密领域,擅作主张地去理解、揣测、解剖他喜欢的旋律,他的悲伤。
只是此时此刻,听着那轻柔的音符在耳畔徘徊,仿佛跨越了生与死的边界线,他忽然想起了当年那份真心实意的恨意是多么的转瞬即逝。
音色干净、圆润,吹出的声音一点也不发颤,气流控制得十分稳定。
毫无疑问,宋忆弦是天才。
而他就那样站立在宋忆弦的身后,仿佛某个阴魂不散的鬼魂,不被世人所见,但还是怪阴森的。特别是他的肤色本来就苍白,眼底的黑青更是像丧尸一样。
不知道那样怕鬼的人,要是知道了身后有什么的时候会不会吓一跳。宋以随自嘲地想。
不过大概率,宋忆弦并不会害怕。
只会深深地望进他那双死水一样的眼睛,用微热的触感轻捧他那张冷掉了的脸颊,由衷地说他很漂亮,哪怕那是个,连他都厌弃的自己。
“What shall I lose…”
他的英语发音没有多好,或许让宋忆弦来唱效果会更好些。
但宋以随还是就那样轻轻地唱了下去。
在手触不到吉他的情况下,依然同频共奏了那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曲子。
他的声线逐渐变得有些颤抖,但宋忆弦的笛声却依旧稳得过分。
天才这种生物,还真是…
唇缝离开吹孔,奏声骤然停止,只剩下宋以随那尾音在拖了半节后才被尴尬地发出来。
长笛被轻放到了吉他旁边,宋忆弦转身,几行泪不知道从什么起就已经挂在了双颊上。
宋忆弦用手背抹去了眼泪,但双眼还是十分通红。
他从口袋里再次掏出了那个折叠手机,点进了‘通讯录’。
空荡荡的通讯录只有一个被存下的号码,还被多此一举地放到了置顶,还加了一个很是肉麻的爱心。
「亲爱的哥哥♡」
手指摸到某个按键上,‘是否删除’的选项跳起,宋忆弦的指腹在上面放了半天,视线也落在那几个字眼上很久,到最后也只是关掉了整个屏幕,盖上手机。
他蹲了下去,脸埋进双膝,沉默了很久。
*
从多年的相处下来,宋以随知道宋忆弦在睡觉的时候都是关掉所有灯的。可那天晚上,在睡前,宋忆弦的床头留了一盏台灯。
他们的房间布置是正好的镜像,床只间隔一面墙,有时候贴上耳朵就能清楚听到里边的动静。
淡黄的光照在宋忆弦的脸上,他忽然间转头,敲了敲墙。
没有回应也是理所当然的。
半响过后,宋忆弦突然道,“我说过我怕鬼,但如果是你的话,我就不怕了,最好带着遗憾就这样永远留在这里,永远没有轮回。”
“谁让你骗了我。”
那语气带了些许愤愤不平。
但后来,他想了想,最后还是翻了个身,声音轻了许多,却又像是多染了几分悲伤,道,
“算了。还是不折腾你了。”
他将被子继续往上攥,就好像身体已经冷得不行了,但其实大脑还是非常清醒到完全了无睡意。
“晚安…”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