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暮色苍茫的时候,何云霈回了家,他一进门就看到了家中的景象。
院子里的落叶积了厚厚一层,回廊上的花盆七倒八歪。而金日和容九正蹲踞在门口,两人缩头探脑地凑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另有几名仆人坐在树下,剔牙的剔牙,抠脚的抠脚,睡觉的睡觉。
除去发脾气的时候,其余时间里何云霈并不爱管人,而且懒散惯了,此时见了这副模样,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把行李往地上一放,咳了一声。
容九首先反应过来,听了声音,突然向上一跳的站起来,红着脸迎上去,低低的叫了一声少爷。身侧的金日慌里慌张地说了句我去备茶,便一溜斜的进了厨房。
而院子里的几个仆人见了何云霈,像鬼见了关公,倏地闪了个没影。
一个睁眼的功夫,院子里只剩了容九和何云霈。
容九知道他近来不常在家,于是替他拿起地上的行李,开口就问:“少爷,这次要在家里住几天?”
“把行李放在房间里就行了,不用取出来。”何云霈侧过脸看他,见他又把那身半新不旧的粗布衣穿在了身上,便皱了眉:“怎么穿这个?”
容九挠挠头,有点打结巴:“因为没、没出门。”
何云霈见不得他这副穷酸样,就取出西服口袋里的钱包,夹了几张钞票出来:“去,拿去再买几身衣裳,穿成这样要我怎么带你出去?”
容九不肯接,眼睛盯着地面,是不大敢抬头的样子。
“这是什么意思?”
“少爷,”容九很勉强的笑了一下:“不用给钱,我还有钱。上次少爷给的钱我拿去买了两身衣裳,现在还是全新的。”
何云霈听了这话,心里有点意外:“你倒是老实。”捻了捻他的衣角,“以后别穿这个,不成样子。”
容九的脸立马就烧到了耳根,眼角眉梢很快地从何云霈的脸上溜过,又埋下了头。
何云霈见他不再说话,而且还是个半大小子,也就后面把要教训人的话憋了回去,随即径直往客厅里去了。
他在火车上已经吃过了饭,但一路心神不定,满脑子都在琢磨着秋田和张振义。这一动脑,肚子就饿的快,他把金日叫进来吩咐了去买饭,且让他这两天去找个厨子回来。
一顿饭饱喝足之后,何云霈怀着一肚皮的心思倒在沙发上,箝了一粒花生米,放在嘴里嚼。他一面嚼,一面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何庆元。
他想他应该要向何庆元说说秋田的事情才是,一来可以给何庆元提个醒,二来还可以刺探一下他对秋田的态度。可自己才和何庆元闹过,如果主动联系未免有些丢分,但不联系的话似乎又有些不妥。
他把花生嚼了又嚼,心思转了又转,一横心还是拨通了电话。
他把要说的话放在肚子里盘了几遍,谁知末等他发出声音,那边却告知何庆元跑太原打仗去了。
以前何庆元每次出远门前都会给他送个消息,现在竟然一声不吭就跑了,还跑到兵荒马乱的太原去。
何云霈心里很不是味儿,重重的挂断了电话,越想便越觉得何庆元这是在对他表示抗议。
他不是个记仇的人,可是一对上何庆元就显得处处都很计较。
这段日子里,他故意强迫自己不去记恨着何庆元的不是,因为一想起他来,就会想起那个强迫性的吻。
他想不通何庆元为什么会吻他,更不通他是把他当成了谁人都可以玩弄的兔子,还是说他和何光燮一样有着别样的心思。
一想到何庆元的吻,何云霈脸上就有点烧,且心里像煮沸的水一样乱。为了止住这不着边际的想法,他取了烟,擦着火柴来点。
右手两指指头夹着烟卷,放在嘴唇上吸着,从鼻中喷出两道小箭似的烟,吸过两支,末了脑子一动,开口就大喊了一声金日。
金日没进来,容九正在收拾餐具,听了他的声音便轻手利脚地走了过去。
此时已是深秋,天气很阴寒。何云霈见他五指冻的通红,也马上觉出了冷,掖掖衣领问道:“金日呢?”
容九赶紧答道:“出门找大厨去了。”
“以前没见他这么勤快。”何云霈随口咕哝一声,继续问道,“这段时间有人来找我没有?”
容九偏头想了一想:“半个月前隔壁伍太太生了个小娃娃,到家里来送了红鸡蛋。”
何云霈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一个星期前,有一位姓章的先生来找少爷去打牌;有一个姓许的来找少爷到戏园去看戏;对了,还有一个姓黎的女学生……”
何云霈一拧眉毛,打断了他:“姓谢的有没有?”
容九想了半晌:“没有。”
“电话也没有?”
容九摇头。
何云霈皱着眉头,半晌没言语,肚子里又多了一道烦心事。虽然说天津到北海路程不算近,但一个月都快过去了,按道理怎么也该有个消息才对。本棠兄出发前就提过那片地方山匪横行,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可别真让人劫去了才好。
心事重重的把烟放在玻璃烟灰缸上掸了掸,朝容九挥了挥手。
容九捏着手指,犹犹豫豫地站在何云霈面前不动,显然是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何云霈此时心乱如麻,没什么好脾气:“有屁快放!”
容九的眼垂视在地上,好像有一点为难的意思:“那个少爷,金日的工钱能不能先给他支一点?”
何云霈一挑眉头,把思绪从谢本棠身上拉了回来:“他要支工钱怎么是你来说?”
容九伸手搔了几搔头,声音极小:“他……他不敢和你说。”
何云霈翘起二郎腿:“他不敢,你就敢了?”
容九听了这话,几乎是不敢开口了。
他有点想逃,但他先前已经答应了要帮金日把这事办妥,男子汉大丈夫,无论怎么样也不能食言,便咽了一口口水,硬着脖子说道:“不太敢。”
“你怕我?”
“有些怕。”
“你怕我什么?”
容九有些窘:“我不知道——”
何云霈将吸着的烟向桌心的烟灰缸里一丢:“我一没骂过你,二没打过你,你怕我什么?我是丑八怪,还是洪水猛兽?”
容九万没料到他会说出此言,不禁一急:“不是,少爷不是丑八怪,少爷好看!”
何云霈一愣,忽然嗤的一笑。正了正身体,忍不住抬头重新审视起容九来。
只见他已经换上了一套崭新的黑色西服,一头乌黑短发也被打理的一丝不苟,而且一段时间没见,好像长高了不少,长手长脚的,看起来是个体面的模样。
抬眼望向了他:“说吧,金日为的是什么事?”
容九把两根手指缠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开口:“前些日子金日大哥的家里给他介绍了一门亲事,但金日大哥的爹生了一场大病,把他娶老婆的钱全花了。”
说到这里,他用余光偷偷看何云霈一眼,见他脸上有浅浅的笑意,心情似乎不差,便大着胆子把话说下去:“金日大哥说他其实并不想结婚,可是不能不结,他媳妇大了肚子。如果没有结婚的钱,成不了家,他的媳妇和孩子就要到街上要饭去了。所以,所以……”
越说越乱,连说了几个所以,还没能“要先支工钱”五字交代出来。
何云霈哼了一声:“放他的屁,有本事要了人家身子,没本事结婚?”手向容九一指,“才多长时间,你们就穿成同一条裤子?他倒好,不敢和我说,倒是敢指使着我的保镖来向我要钱来了。”
容九很不自然的笑了一下:“不是金日大哥指使,是我主动担职的。”
何云霈看着他笑,竟不由得也跟着笑了一下,笑得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话风软了一点:“看不出来,你倒是很义气。他要支多少?你想好了再说,多了可没有!”
容九用手挠一下脸颊:“两年工钱。”
何云霈听了这个数目,倒不觉得多,就从口袋里掏出三张票子给他。容九拿了钱,还是不走,惹得何云霈朝他的腿上踢了一脚:“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容九用袖口抹了一下鼻子:“金日大哥还想要几天假。”
何云霈疲惫地捏捏眉头:“多少?”
“十五日。”
何云霈一听,立刻瞪大眼睛,气愤之余,还有点想笑:“他倒是敢提!拿了两年的工钱,还要半个月长假,干脆他做主子,我做小好了!”
容九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只闭着嘴不说话。
何云霈指向桌下的烟匣子:“把烟拿给我。”容九麻溜地把烟取到手,抽出一支来让他衔着。
何云霈把头探过去,叼住了烟。容九擦着火给他点上了,何云霈将背往后一靠,轻轻的一吸,一吐,容九就见他两片薄薄嘴唇之间逸出白色的烟雾。
何云霈垂下眼帘盯着指间烟卷,眼光不小心瞥见了左手手背上的烫伤,忽然就想起上次用烟头烫了金日手背一事。心想这小子平时总是嬉皮笑脸地跟在我身侧,现在突然没了胆,怕是因为这事。
慢慢的抽了半支烟,末了叹一口气道:“算了算了,我允了。”
容九脸上纵起了很大的笑意,露出一口细白的牙:“多谢少爷,我现在就和金日大哥说去!”说完这话,他便立刻转身作势要退。
何云霈见他高兴的像是自己要娶媳妇,便一抬起手,叫住了他:“你不许休。”
容九笑眯起眼,重重的一点头:“我不休,我陪着少爷。”
何云霈哑然失笑,想不明白他是天真还是口无遮拦,闲闲的向他动了一根手指:“你过来。”
容九看着他,弯了弯腰:“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何云霈抓起钱包向他抛过去:“到百乐门去替我买几样女士用的化妆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