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云霈去热河,一去就是两个月,回来的时候太原沦陷的消息已经登上了报纸。
他的心情很不好受,不仅仅是为了国家,更为了何庆元——何庆元去了战区。
以前他从来没在意过何庆元的生死,因为根本没关心过战事,所以并不觉得何庆元会有任何危险。
可去了一趟热河之后,他看到了战争,看到了流血,知道了子弹不讲交情。
人在枪炮之下是没有反抗余地的,像长熟了的稻麦,刀刃只要轻轻一割,成千上万的生命就要这么倒下,连何庆元也不例外。
看到报纸的那一刻,他的心提了起来,仿佛看到何庆元就这么死在了枪炮之下。下火车后没等回家,直奔了附近的旅馆往家里打去电话问消息。
——何庆元没有让人带来口信,甚至连个电话也没有。
何云霈失魂落魄的呆立在旅馆门口,末了忽然蹲下身去,急急忙忙的打开皮箱一顿翻找。
皮箱里乱得要命,里面装着要换洗的衣服,钞票,卖烟土的收据,除此之外,还有一堆吃了一半的零嘴。
何云霈从中取出一叠钞票,拎起皮箱就往外走。他想既然何庆元没来消息,那他就到上海找人去,再不济就找到太原去。
走到一半停住脚步,心中又想道:“万一我去了上海,他又找来了怎么办?”
思及至此,他把皮箱递给了一直跟在身边的容九:“拿好,我去趟上海,你回家等何二爷的消息。”
容九猛不防的接了箱子,见他从下火车后就变得焦躁不安,于是问道:“少爷——”
末等他把话说完,何云霈匆匆走上街去,招来一辆人包车就跳了上去。
何云霈不安地坐在车上,心里是乱成了一团。正要催促车夫加快脚步,忽然有人喊了他一声,抬头望时,乃是合伙人谢本棠。他提着一个黑呢皮箱,挺着个大肚子疾步走来,口中连连喊停住停住。
车子刚停下,不等何云霈说什么,谢本棠三步两步跑到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笑道:“好兄弟,事情办的如何?”
何云霈才从热河回来,还未曾和谢本棠见面,现下看他满脸喜色,知道他的事情已经办妥,就不多问直接答道:“都办好了。”
谢本棠一听这话,笑了:“好极了,我就知道你有这个本事!走,咱们打牙祭去。”
何云霈没下车,因为还等着赶路,心里又着急,所以声音有点抖:“本棠兄,我有事要赶一趟上海,生意的事我们过两天再说罢。货款和收据我没带在身上,你若是着急,我先让人给你送过去。”
谢本棠闲闲地一笑:“不急,你收着我还能不放心?”
何云霈摆摆手,很急地道:“那好说,先行一步,我们后聊。”
谢本棠立刻问道:“什么事情要这样着急?”
何云霈顿了一下,吞着声说:“找我二哥。”
谢本棠挑起眉,看了他一眼。
何云霈的肩膀往下一塌,捏了捏手指,是非常不安的样子:“他到太原好一段时间了,到现在也没有个消息,你知道现在太原的形势……”
停了一下,“虽然我和他并没有什么笃厚的感情,但他说到底还是我的二哥,而且以前给过我许多帮助,我不能完全不顾他的生死。我就到上海看看他回来没回来,不会待太久,少就一天,多则三天。本棠兄,要是超了三天我还没回来,你直接上我家里找容九要东西罢。”
话说到这里,他作势要走。谢本棠知道太原形势不容乐观,又急着和他谈谈生意的事情,于是连忙拦住:“你先别着急啊。”
何云霈见他拦住不放,不由得端正了面孔:“我不能不急。”
“可你这样冒冒失失地去也不是个办法,万一到了上海也没有消息呢?那不是白跑了一趟。”
何云霈把眼睛垂在地上,没言语。承认谢本棠说的有道理,可他不能坐着呆等。
谢本棠看了他片刻,随即说道:“我在上海有认识的朋友,你要是信的过我,我就让他先去打探打探消息,也省得你费时费力地跑一趟。”
何云霈苦笑一下:“在我这里,本棠兄你不是外人。”
谢本棠听何云霈话风松了一点,就拍拍他肩膀说道:“我先打个电话,然后咱们好好去吃一顿,放心,误不了你的事。”说着,摸出几个铜板给了车夫。
何云霈仍不太放心,但还是跳下车,随着谢本棠走进了饭馆。
两人都是今日才回到天津,早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按惯例点了一桌的热菜,谢本棠二话不说就开吃,何云霈并没有食欲,端起饭碗夹了几粒米。
吃过片刻,谢本棠主动提起公务。两人走了一趟北海和热河,赚到的钱大大翻了几倍,谢本棠打算乘胜追击直接开一家公司,主要做货运生意,一方面可以赚取运货费和仓储费,另一方面还能倒卖些“小货”。
两次合作下来,何云霈对谢本棠已是十二分信任,且知道他是个生意眼,故而不多问,只爽快地答应下来。
何云霈的确是担心何庆元,但担心的“很没良心”,一谈起新的生意,就在不知不觉间把何庆元完全忘到脑后去了。
又过了半天的时间,上海那边终于来了消息——何庆元没回上海,但有消息称好一些部队过黄河那边去了。
何云霈的思绪一下子从生意里跳了出来,仿佛掉进热锅里。想找人再去黄河打探消息,可思来想去也没想到能帮上忙的人。
何云霈再次发了慌,心顶上了嗓子眼,暗想:“何庆元要是真在黄河倒还好,倘若连黄河都不在,那他……”
想到这里,他的手心发了汗,说什么也不能再想下去了。提起酒壶,猛灌了几口酒。
谢本棠眼望了何云霈,看他脸色很是不好,便给他说了几句宽慰的话。
何云霈的心给猫咬了似的,开口说道:“本棠兄,我看我还要去一趟上海,这样静待着,我实在不能安心。”
谢本棠本来就是为了生意一事才留下何云霈,这下生意聊得差不多就没有再留下他的意思,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只管放心去,公司一事有我忙着。”
何云霈一点头,然后心不在焉的出了饭馆。一路火急火燎的赶到火车站,却发现已经错过了最晚的火车。无奈之下他只好回家睡了一觉,在第二日天光微明之际,才登上前往上海的火车。
何云霈出门的急,一时忘记了穿上厚衣服,坐了一路火车,他几乎在车厢里冷死。千辛万苦的到了何宅,进门后果然没有何庆元的身影。
何云霈站在客厅里愣了片刻,他总觉得何庆元是一根定海神针,镇得住一切大风大浪,可如今这根针忽然就不见了,他心里七上八下的非常不安。想满大街撒网去找人,可他没这个本事。
上楼进了房。何庆元是个爱干净的人,房间里一尘不染,床单叠得整整齐齐。何云霈望着那张大床,就想起了何庆元的吻,他承认自己是个浪荡的人,无论是交往的女友,还是何光燮,他对他们都没有羞耻的心,只当是各取所好,交易而已。
可对于何庆元,他不能不介意。如果何庆元能就于那事承认错误,并且保证以后不会再犯,他会选择原谅;如果何庆元是另有所图,那他就……
就怎么样,何云霈完全没办法了。虽然讨厌何庆元,但他也确实不肯就这么不要了何庆元。
何庆元是他的哥哥,也是他唯一的支撑。
外面冬阳灿烂,何云霈的心却披了一层冰,一栽头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他睡的不安稳,做了长长一串梦,不是梦见何庆元死在了战区,就是梦见他徘徊在荒野找不到路回家。梦魇如猛蛇似的扑着来,他满身大汗的惊醒,一颗心直顶喉咙。
夜色暗了,万家灯火陆陆续续燃起,他坐在床上发了会呆,然后起床下楼,站在院子里吹冷风。一丸冷月悬在天边,照在院子角落里,像落了一地雪。
何云霈焦躁不安的来回徘徊,知道自己非得想想办法不可。猛然之间,想起了吴二少爷。吴老爷是军界人物,虽然退隐许久,但破船还有三斤钉,既然吴二少是军中大腕的儿子,见识又广,或许他有办法打探到消息。
如此想着,便急忙忙的给吴二少打去了电话。吴二少是个好说话的人,一口就答应下来。
何云霈魂不守舍的等了数日,他终于把何庆元的消息等来了——何庆元的部队在两天前回了天津。
在这一刻,吊了多日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何云霈在何庆元的大床上昏天地暗地睡了一觉,睡醒后终于想起开公司一事,于是满心期待的给谢本棠打去了电话
挂断电话之后,何云霈从欠债的穷小子,摇身一变成了“八方来”货运公司的总经理。那份高兴简直无法言喻,一口气多吃了两碗米饭。
既然已经得知了何庆元的消息,那他就没有再留在上海的理由。吃过午饭后,何云霈就顶着寒风,赶午班的火车回天津去了。
他是暮色时分到站,而在他下车的那一刻就让人给拦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