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四挡在他的面前，规矩的作了揖：“何少爷，一路辛苦了。”

何云霈对孙四没有什么印象，但认得他的跛腿，抬头望了眼他身后的两辆汽车和几名壮汉，就知有异，清了清喉咙问道：“七爷让你来等我，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孙四没说什么，只从手里递给何云霈一封信封。信封里面装了一张烫金请柬，何云霈看过一遍后，很为难的开口道：“先谢过你家七爷，我就不去了，来日我再登门拜访。”

孙四微垂下头看何云霈，从眼睛里透出点不大信任的目光。

何云霈见了他这样不尊重的态度，就隐隐有些冒火。他是有些忌惮张振义，但不代表着一个跑腿的仆人能这样没上没下，于是不带好气的问道：“还有什么吩咐么？”

孙四答道：“不敢，只是七爷还让我给何少爷带来一句话，七爷说这次何少爷可别再让我白等了。”

何云霈听了此言，就想起来了，张振义这是在找他算账呢。合作军火生意一事，他说会好好考虑本是推诿之词，没想到张振义还真等起来了。

他一挑眉，做可惜状：“一定，只是我现下实在有事去不成，先替我给七爷说声对不住。”说着就要离开。

孙四一迈步，挡住了何云霈的去路。他长的人高马大，这一挡竟完全遮挡住了何云霈的视线。何云霈停止脚，脸沉了下来，将头一摆道：“这是几个意思？”

孙四将手伸向汽车的方向，语气很是强硬：“何少爷且请吧。”说着，向身后的护兵递了个眼色。

几名护兵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扯开何云霈胳膊，把他向汽车里塞去。

对方人多势众，何云霈无意去吃罚酒，故而不做挣扎，顺从的上了车，只是心里暗暗地把这笔账给记了下来。

张振义从天津旧城搬到了日租界，一个半小时后，经过汽车的载运就到了张府。

何云霈下车一瞧，见现在的张府和之前起来要气派了不少，便不由得暗暗赞叹一番。

一幢洋别墅，院子外绕着细竹篱笆，屋檐下一个圆弧形门楼，应着一座花台，两侧点缀着几块太湖石。

及至在孙四的引领下走进去了，目光所及之处是富丽堂皇的景象，七拐八弯的穿过几重洋式门，他最后被带到了两扇花玻璃门前。

向里看的时候，见那里是一个舞场似的客厅，彩灯齐放，灯光下坐满了人。何云霈才要抬脚走进，张振义由里抢了出来，迎上前来笑容满脸地一拱手道：“何少爷，让我好等，快请进罢。”

何云霈看了看他，发现他又胖回来了不少，脸上红润光泽，猜想是财运亨通的结果。随着他进去了，两人在屋中落座，张振义又是一个抱拳，笑着道：“听说何少爷发了财，恭喜恭喜！”

何云霈见他态度亲和，并不提起军火生意，自己也就不把事情说穿，递出笑容道：“哪里的话，不过是搬不上台面的小生意。与七爷比起来，我不过在关夫子庙前耍大刀罢了。”

张振义听了哈哈一笑，从桌心上端给一杯酒，送到他面前。

何云霈浅浅抿了一口，就听见张振义说道：“何少爷谦虚了，我的前途还得依仗着你呢。”

他这样一说，何云霈便知道好话还在后头，故而不言语，只是很无聊的笑了一下。

张振义从身旁的抽屉里摸出香烟：“还是那句话，有一笔生意想要和何少爷你合作，不知道何少爷意向如何？”

何云霈含糊道：“先多谢了七爷的提携，只是这生意并不是一个人能做的了主。”

张振义把香烟叼在嘴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放心，不过是些寻常生意罢了，你堂堂一个总经理都做不了主，那不是让人笑话了吗？”

何云霈知道张振义交际深广，并不缺少能合作的人，寻常生意定然不会无缘无故地便宜了自己，于是装出十二分为难的样子：“这不是假话，我不过是挂了个虚名，混点饭菜钱罢了。生意上的大事，还得和我们董事长商量商量。”

张振义见他坚持不受，有一点不高兴，把吸剩的半截烟头，扔在地毯上用脚踏了。何云霈目光下落，见着地毯上那被烟卷烧出的小洞。

沉默了一小会儿，张振义将背往后一靠，又从烟匣子里取出一支烟，叹一口气道：“看来是我唐突了。既然这样，生意的事情就后面再说，来，先喝酒。”说着，就把手里的酒杯将在何云霈的杯沿上轻轻一碰。

何云霈原以为张振义会咬着不放，没想到他竟松了口风，愣怔之下不由得陪着他喝了起来。

何云霈酒量不好，因此不敢贪杯，喝过两杯后便借故要去放水。

正要起身离开，身旁的张振义突然站起，一个大快步往前走去。何云霈移动目光，就见一个洋人从门口走进来，张振义热情洋溢的和他握了手，时不时一点头一哈腰。

何云霈知道这里没他的事，便缓缓提了脚准备离开，张振义忽然喊了他一声。喊着，两人已经走了过来。

何云霈停住脚步。

张振义笑着道：“我来介绍介绍，这是何云霈何四少爷。这是税务局长詹姆斯先生。”说时，把税务二字加了重。

何云霈微微一惊，他做的是走私生意，本就见不了光，而张振义特意带了和税务局长给他认识，这不摆明了要给他一个警告和威胁。

强作镇定，放出笑容道：“詹姆斯先生，久仰久仰。”

詹姆斯是英国人，在中国生活了很多年，会说英语和日语，可偏偏不会说中文。张振义常周旋在日本人身边，日语很是流畅，因而主动担任起翻译的工作。

詹姆斯见何云霈生的白嫩干净，就笑着点点头。何云霈审时度势，主动伸出手去道：“詹姆斯先生，一直对局长您仰慕已久，如今见得，真是荣幸之至。”

詹姆斯向来不大喜欢中国人，但见他十分懂礼数，也伸出手来和他轻轻一握。

张振义引着詹姆斯坐下，说寻常话似的笑道：“说起来，何少爷和局长您还有几分渊源呢。”

詹姆斯叼起烟斗，眉毛一挑，“哦”了一声。

张振义擦了火柴在烟斗上点了火，用日语道：“何少爷乃是货运公司总经理，这做生意的，特别是货运生意，不都得过了税务这一关。不是和局长你有渊源，是什么？”

詹姆斯知道何云霈年纪轻轻就做了总经理，不由得心生好感，两道眉昂着，嘿嘿一笑打趣道：“看来我们还挺有关系，但交情归交情，在税务上可马虎不得。”

詹姆斯本是一句玩笑话，可何云霈心里发虚，在听完张振义的翻译后，脸色就更加不自在了。

何云霈张开嘴，还未说出话来，张振义又接着道：“那是自然，我和何少爷相识许多年，他的为人我一向清楚，绝不会在这事上含糊。局长您只管放一百个心。”

何云霈听出了他话中带刺，简直要气死了，又不好明面着撕破脸皮，只好一团和气的笑了一笑。

张振义细不可察地耸了耸肩，暗想：“给脸不要脸，对于这种不识抬举的东西，就得给他一个下马威。”想着，便挨着詹姆斯身侧坐下陪着谈笑。

何云霈对于这种交际，实在没有兴趣。

他如坐针毡的坐在堂下，既不会应酬，也不能放开吃喝，只得很无聊的侧耳倾听，同时拿眼睛去观察四周。

这一看，竟让他看出来了点问题。这宴会上的人物大多是外国人，且有好几个在报纸上见过的日本人，其中秋田二郎就那几个人当中。

何云霈看着秋田二郎，秋田二郎也看到了何云霈，并朝他点头一笑。

宴会久久不散，何云霈坐着无事可做，不知不觉间就喝了许多酒。

就在他头晕眼花之际，客厅里响起一阵软音乐，一阵躁动之间，宾客携着舞伴全涌上了客厅中央。

何云霈见张振义和詹姆斯在灯光下旋转自如，一时间并不会留意到自己，于是赶紧溜了出去。

走出客厅，走廊上站着两个谈话的男人，何云霈脚步一顿，眼眶立刻有些发湿。

那两个男人之中的一个正是何庆元。

何庆元大吃一惊，以为是幻觉，望着不远前的人呆愣片刻，才反应过来还真是他的好弟弟。对身旁的人说了声失陪后，连忙走上前来，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