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云霈心有不安，却不急着下楼，他到浴室里洗了把脸，且把头发打理整齐，又换了套衣裳后，这才放开了步子往客厅走去。

客厅里闹哄哄的有许多人说话声音。何云霈走进客厅，就见得椅子上坐了四位客人，为首的那位正是一直给八方来提供烟土货的王三爷。

王三爷穿了一身灰绸夹袍，此时正坐在客厅里抽烟，见着何云霈来了便站起来很生硬地叫了声何少爷。

何云霈和气地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且向坐下另外三人看了一眼，笑呵呵地道：“诸位深夜前来，不知是有何要事？”

王三爷是来要债的，因此很自然地免去了礼数，一屁股坐下沙发，直接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

“何少爷，我们没别的事，只是想请何少爷结一结手上货款。”说着，从口袋里抽出几张单据。

另外几人见王三爷拿来单据，也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把手中的单据放在何云霈身旁的桌上。

何云霈且不忙着看，翘了二郎腿，点起一根烟，落落自然地道：“不对吧，这货款一向是三月一结，现在几位突然要账是几个意思？”

王三爷说道：“何少爷我们没什么意思，只是怕日子久了，这货款要打水漂。”

何云霈尾音上扬，“哦”了一声。

王三爷见他如此冷落的态度，便寒下了一点脸，张了口正要说话，那厢坐在椅子上的李老板先插了嘴。

李老板很不客气地道：“何少爷，你就别和我们打马虎眼了，现在谁不知道你们公司出了问题，货物堆积，订单量少之又少，且谢老板卷款跑了路，你正四面八方找人帮忙呢！我们合作的时间也不短了，生意不做还一份情谊在，并不想闹得太难看，你还是赶紧给我们结了款罢。”

何云霈笑着点了一点头，末了很不在意地道：“李老板，我说几句不太入耳的话，希望你别在意。一直以来，你给我们提供的土耳其货，其中有三分一是来自波斯吧？虽说波斯货也是好东西，可和土耳其货比起来，到底是不值钱的货色。你向我们挂羊头卖狗肉，我们找过你一句不是没有？”

撩起眼皮，慢悠悠地向他溜了一眼，板正了一点脸色继续道，“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讲究诚信，不是动动嘴就要拿钱了事的。”

李老板听到这里，先是一惊，而后觉得自知，也就只沉默着不再言语。

仆人端了茶水进来，把茶水送到四人的手里。

何云霈端起茶杯舔湿了嘴唇，含着笑道：“没什么好招待的，客来茶当酒，诸位别介意。”

另外一直没说话的两人，见何云霈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忍不住说了话。

“何少爷，李老板的问题归李老板，我们的生意总没出过毛病吧，我们的货款你可不能不结。”

何云霈放下茶杯，向着候在门外的容九朝了一朝手。

容九手拿了两张纸，立在何云霈身侧念道：“去年十月东贸公司提供给八万来公司十二公斤货，实则只有十一斤；今年二月东贸公司提供给八万来公司二十公斤货，实则只有十八公斤；今年三月，茂申公司由热河向八万来公司运来五箱货物，其中有两箱在途中不慎落水，其损失全由八方来负责。”

何云霈手扶着茶杯，向客厅里的几人看了一眼：“几位都是明白人，不瞒你们说，我何云霈做生意最在意的就是一个交情。我之所以没向你们追究，也正是为了这交情二字，但凡做生意的，就必定有起有落，为了一点点金钱连交情也赔进去，没必要。谁能说得准明天呢，是不是？”

几人听到这里，脸色都不太好看。

何云霈继续说道：“公司出现问题那实属是大马路消息。诸位急货款，我们何不是一样？我们绝没有拖欠货款的意思，只是近日公司货多，且大部分货出去了，帐还没收回，我只想请几位老板多宽限几日。如今是四月中旬，我们在五月前必定把货款结清，且请诸位不必担心，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这么大一座宅子在这儿镇着，决计跑路不了。”

顿了一下，从口袋里抽出几张黄金储蓄券，“这里有三十万的黄金储蓄券，按照今日的市价大概能换个六七十万，几位老板要是实在信不过我，尽管先收了去。”

王三爷一直以为何云霈是个样子货，此时见了他的手段，不由得正了脸色向他上下打量一番，就见对方头脸干净，一身法兰绒西服穿得很体面，态度非常自然，并无落魄的姿态。

而且他承认何云霈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做生意就像是赌博，有人一夜输个精光，有人一夜富得流水，谁也说不准下一局对方手里拿的是什么牌。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凡事不必做的太过于决绝，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的道理，这就迟疑了一下，笑道：“何少爷言重了，我们就是来找一个放心。既然何少爷敢做此保证，我们哪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走罢，我们五月再来叨扰何少爷。”说着，就要迎着另外三人往外走。

何云霈随着他们站起来，笑道：“劳烦几位走一遭，实在太过意不去。这样，我斗胆请几位到利顺德去喝一杯茶水，如何？”

王三爷立刻道：“何少爷别忙，我们深夜来叨扰已是罪过，那还能麻烦你呢。我们这就走了，别送别送。”

何云霈本就是意思一句，于是不再客气，在月光影子下朝四人拱了拱手便踅回了客厅里。

他刚才那番举动全是虚张声势，把四人送后一下就泄了气，愁得在屋子里打磨似的乱转。

王三爷四人加起来的货款少说也有上百万，他手中的钱加上黄金储蓄券凑凑捡捡大概能把债务还清。可这样一来，他又完全变回了穷光蛋。

人不能穷，一穷就没有身份、没有尊严，甚至连口体面的饭也吃不上。所有的关系都是建立在金钱之上，一个没钱的人，落到了别人眼里只会是个相当的笑话。

他不但不能变回穷光蛋，还要继续当他的阔少。他不能让一年多来做的努力只是竹篮打水落了空。

何云霈没钱的时候从不主动想起何光燮，如今又落了难，他便殷勤给何宅打去电话，可电话打不通。他急的睡不着觉，满屋子乱转。

他又想起了何庆元，可他不愿意再低首下心地向何庆元要钱，他宁愿向何光燮卖屁股，也不愿在何庆元面前落了面子。

容九走了进来，怀里捧着一个木质的小箱子。何云霈半阖着眼睛躺在榻上唉声叹气，容九走到他的跟前，一言不发地把箱子放在何云霈的身侧。

何云霈没起身，只是闲闲的问道：“这是什么？”

“钱。”容九答道，他知道公司出了大问题，何云霈现在正是急需用钱的时候，于是就把自己全部的财产给端了过来。

何云霈愕然地睁开眼睛，托过木箱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整整齐齐放着两小叠钞票。拿起来颠了一一颠，不多，只有一千来块。

“给我的？”

容九点了头，神情很拘谨：“嗯，这是我全部的钱，我知道很少，还远远不够还清公司的货款，但……”连说了几个但字，没交代出下文来。

何云霈却是笑了，把钞票放回箱子里：“不少。”说着，向容九招了一下手，示意他蹲下来。

容九蹲下身去，何云霈趴着没动，只伸手在容九的脑袋上用力地摸了一把：“这钱你拿回去，但你的好，我肯定忘不了。”

容九听他不愿承自己的情，心中有点不是味，正要开口，却见何云霈的手从他的脑袋上拿了开去，转去拉开手边的抽屉，从里面抓出了什么。

下一秒，他感受手中被塞了一块硬邦邦的小东西，摊开一看，是一粒巧克力糖。

何云霈垂下眼帘，抬手又摸了摸他的脑袋，随即轻声道：“谢谢你。”说完，便站起身向楼上卧室走去。

容九一直静静地仰头看着何云霈，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这才回过神来。他收紧了手掌，把那粒巧克力糖攥进掌心，两眉一展，笑了起来。

何云霈回到房中就是一阵翻箱倒柜，他想着要找些值钱的东西去当，然而没有，除了一枚金戒指——那日何庆元不小心用它划伤了他的屁股。

何云霈看着那戒指只觉得恼火，用力一掷就给扔进了床底。

次日，他起了个大早，在天光微明之际出了门。

坐在黄包车上直打哈欠，半阖着眼睛望着檐外的天色，忽然自嘲似地笑了一下——昨晚想了一宿没想出别的方法，只想到了一个赌字。

半个小时后，何云霈在意租界意商运动场下了车。这里是天津最大的赌场，一座钢混结构楼房，顶端的八角形塔楼高耸入空，表示了一副富商的排场。

何云霈在小楼的窗口处买了赌票，进门时，就见里面烟雾缭绕，座之为满。他是赌场的熟客，几分钟下来，已认得好些个赌友。

何云霈一心想着靠赌来赚货款，因此赌玩起来就不分日夜。然而他的赌风向来不利，两日下来，非但不赢反而输了个干净。

在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他灰头土脸地出了赌场，口袋里连一个铜板也没有，赌了两日，身上有一股烟味混杂着汗味，很不干净。他虽然不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但此时闻下来也觉得有些受不了。

走着走着，忽然感到一阵失落，心里像有一团小虫，乱咬乱挤，使他一刻肠胃连带着心脏一阵阵的绞痛。

他停在一棵槐树下，撕心裂肺地干呕了一阵，没吐出点什么。

没滋没味地慢慢踱着步走回家去，走到府邸前时，见府上大门拉得半开，且里面传来一阵吵闹声，其中有一个声音正是容九，听起来正在和人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