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光燮大概提前吩咐过了,何云霈一下车便有侍者老远地迎了上来。
他由侍者一路引着往里走,最后停在三楼的一间客房前。
何光燮独自坐在窗边的小圆桌旁,见何云霈来了,便忙招手道:“云霈,你可来了,快过来。”
何云霈将礼帽取下,略有些不满地道:“三叔,不过是签个合同而已,何必要这样费事?”
然后他向屋内打一眼——这是一间上好的客房,西洋式装修风格,地上铺了花色毛毡毯子,两方玻璃窗落地,在玻璃上都档上了一层白的薄绸,另一侧是单簧大床,床头插着两支玫瑰花。
小桌子上是一瓶香槟,一碟奶酪糕、土豆沙拉和半熟牛排。而何光燮身着简单,是一套派力司的休闲服饰,衬衫的扣子没系全,懒懒地露出小片皮肤。
何云霈见了他这个形象,心里明镜似的,但只装作不知道。
连外套也没脱,在桌前坐下,翘了二郎腿,直接开门见山地道:“三叔,我们抓紧把合同签了吧。”
何光燮不忙着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撕开香槟的瓶口包装。
何云霈见他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就坐正了,朝着他的方向探了探身:“三叔,你不要耍我。”
何光燮笑了笑,拔掉香槟瓶塞,往高脚酒杯里倒了酒。随即拖了张椅子坐到他的身旁,把酒杯给他递过去:“我要你陪我喝一杯。”
说着抬起一只手,张开五指,将掌心贴在何云霈的背脊上。隔着外套,他感受到了对方那背部肌肉的轻微跳动。
“把外套脱了吧,你也不嫌热。”
“我只嫌麻烦。”
何云霈没什么温度地望着他,抓了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三叔,你知道我脾气不好,最讨厌别人言而无信,还有在我面前耍花招。”
何云霈的酒量不好,容易上脸。
何光燮看他一杯酒下肚,两颊已经微微带着红晕,心里一阵的发热昏,笑着捏了捏他的脸:“你这话说的不对,三叔几时在你面前耍过花招。合同我早就备好了,现在不就只等你的一个签名?”
为了表示自己的诚信,他当即站起来,取下挂在衣帽架子的公文包,从里抽出来一份文件。
何云霈接过翻看了几下,见果然是合同,条款写的很清楚,并没有任何错误的地方,这就缓和了一点神色。
何光燮没坐下,而是绕在何云霈的身后,一手从他肩上越过,撑着桌沿,另一只手在空白的地方指着:“我的名字已经签好,你把你的签上去,再盖个章就完事。你我二人什么关系,三叔总不会在这上面欺骗你。”
何云霈应声点头。
何光霈见他认认真真地签名,且把名字写的十分端正,越发来了兴趣:“今晚就不走了,好不好?”
何云霈捧着文件看了又看,全然没把心放在他身上:“走。”
“为什么要走?”
“不想和你待在一处。”
何光燮两手撑着桌沿,像是要把何云霈抱在怀里。他弯了弯腰,叹息似的呼出一口气:“云霈,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何云霈把合同放下,侧过脸去。
两人一时间离得极近,何光燮对着他看了看,情不自禁的,便凑上前去,侧了头在他的脖颈处咬了一口。
何云霈疼得一抽气,没推开他,而是压低声音:“三叔,别说笑了。你我之间不过是一场交易,何必说这种话。如果我说我也爱你,你又能怎么样,难不成还能把我娶回家去?”
何光燮垂下眼帘,凝视着他脖子上的牙印。他确实没想过如果彼此两情相悦要怎么办,因为始终觉得何云霈不会分一丁点儿的爱给自己。
何光燮想了一想——何云霈这个人,有三分贱相,如果不是为了钱,是决计不会到他身边来。他现在之所以能管理住对方,全因为手中还握着几个钱,如果他的资金一旦败了笔,何云霈要离开,不过是拍拍屁股的事。
沉默良久,何光燮忽然坐下来,牵起他的手。
何云霈的手是软而温暖的,何光燮的心被扯软了,欲望腾腾燃烧。倏地把身子倾过去,一手死死地攥向何云霈的手,一手摸向他的胯下。
何云霈当即一怔,正要推开何光燮,哪知何光燮先松开了手,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长长地唉了一口气:“我简直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
何云霈听了之后,不带感情地笑了一笑,抬手去抚摸何光燮的脑袋。
抚完之后,很干脆地站了起来,理一理衣服的领子:“我先走了。”
何光燮立刻随着他站起来,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三个月之后我就要移居到香港去,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何云霈上下打量着他:“天津的生意呢?”
何光燮噗的一声笑了,觉得何云霈实在无情。自己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示弱,而他还只想着生意。
“误不了你的单子。云霈,我们叔侄一场,三叔有心要提醒你一句,天津已经待不得,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何云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末了取下挂衣钩上的帽子:“再说吧。”说着,便开门走了出去。
何云霈一走,何光燮也没一个人待下去的必要,他紧跟着何云霈的脚步出门。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下楼。
交通银行是一间住宿和餐饮为一体的场所,两人所在的位置是三层,二层是商业铺面和中西餐厅,越往下走越能闻到一股饭菜香味。
何云霈没有吃晚饭,到了这时就有点饿了,肚子咕噜地响。
他瞥了一眼身后的何光燮,果断打消了前去用餐的念头。
脚步不停地继续向下走,走到二层的拐角处,何光燮忽然将手按在他的肩上,低语道:“你不愿和我在房里用餐,那我邀请你在这儿吃一顿正常的晚饭,总该赏一个面子罢?”
何云霈正犹豫着,身后一阵谈笑声,在这人声中,掺杂了熟悉的声调。
向餐厅里看着,他登时吓了一跳,暗骂一声,立刻半弯着腰,同时拿手将脸挡住。
何光燮循着他的反应向那边看去,冷不丁的见了何庆元。
何庆元在靠窗的位置坐着,正和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谈笑风生,同时眼神不住地朝这边看。
何光燮见他望了过来,便很自然地向他招了一招手,算是打过招呼。
而何云霈只一味地将脸偏着,万万没想到在这儿能碰上何庆元,心里不住地打鼓,暗骂道:“他娘的,真是越怕事,事情是越逼着来。”
因为离楼梯不远,所以何庆元在第一时间就盯着了两人。他一见何云霈那副左右闪躲的样子,就气得牙痒痒。
楼上是客房,两人为什么大晚上地从客房下来,何庆元有点不敢深想,只是瞪着何云霈,而后站起身来,微微欠着身向对面的那人说道:“吴将军,不好意思,遇到了一个熟人,我先过去打声招呼,你且等我一小会儿。”
话到这里,大踏开步子向前走。
何云霈本就留有一抹目光时刻注意着,见何庆元远远地逼近了,行路带着风声,立时吓得手心一阵阵的冒汗。
他不怕和何庆元吵架,只怕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眼,于是像兔子见了黄鹰似的扭头就跑,箭似的跑下楼梯,一步奔出了饭店。
出了饭店,仍放心不下,然后又一口气奔出数十米远。等到已向后望不到饭馆的影子,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喘完之后,扶着墙壁向四周一看,不知身在何所,夜色很深沉,寂静的小街上空无一人。
时而从远处传来一阵脚步踢踏声,他往前走去两步,发现是日本宪兵在巡视。
到了最近,为了捕捉射杀可疑的人物,街上常有日本宪兵经过。
何云霈把手伸向口袋里掏摸,没摸到证件,刚要转身往回走,一道手电筒白光远远地把他罩住,那两名日本宪兵端了枪支,碾着马路从对面走了过来。
何云霈只好把顿住脚步,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心里有些发慌。
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其中一名宪兵便举了枪口向准了他:“什么人?良民证拿出来!”
正当此刻,一辆黑色日产汽车从街角拐进来,越开越慢,最后停在他的面前,车窗一开,孙四坐在副驾驶上十分有礼地叫了一声:“何少爷。”
而张振义从驾驶位上跳下来,用日语和那两名日本宪兵说了几句什么。只见那日本宪兵听罢,嘿的一声,一鞠躬径直走了。
张振义穿了一身很有派头的西服,头发打理地很端正,看样子是要前去参加晚宴。何云霈看到他打发完宪兵后,便走上前去,在路灯影子下一拱手道:“多谢多谢,七爷,你又救了我一命。”
张振义笑了一笑,笑得眼睛是月牙形,下巴朝车子的方向微微一昂道:“何少爷要去哪儿,我送你一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