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九惊恐地向后缩了一下,见何云霈并没有再要动手的意思,便小心翼翼地把脸凑了过去。
何云霈的手很软,贴在脸上暖烘烘的,容九仿佛一时间忘记了痛,拿脸在他的掌心里蹭了蹭,然后期期艾艾地开口:“少爷,我错了……你别赶我走。”
何云霈向他靠近了一些,四目相视了一会儿。抬高袖子擦掉容九脸上的血污,他笑微微地放轻了声音:“下次还敢吗?”
容九眼圈红红的,一声不言语,只是坚决的摇头。
何云霈更进一步,扶住他的肩膀,将人半揽在怀中,轻轻的拍着背,语气里带出了几分怜爱:“好了,好了,我不赶你走,别害怕。”
听了这话,容九羞愧到了极点,泪经过强忍终于直挂下来。
何云霈搂着他时,感受到他的肩膀有些抖,这就把头低下去问道:“又哭鼻子了?”
两人面对面的,距离极近,几乎可以彼此感受到呼吸。
容九瞥开了脸,用手背把泪摸去,低低地吸了挤红的鼻子。
何云霈两眉扬着,是一番柔和的笑:“好了,不要哭了,别怕。”话音落下,只见容九眼睛里水汪汪的,竟是又含了两包泪水。
何云霈用手抚去他的眼睛,由着他吸了好大一会儿鼻子,待到抽泣声渐渐平息了,伸了两手来搀扶他,容九也就顺着这势子站了起来。
容九的个子长高了不少,体型也强壮许多,把何云霈压得踉跄了几步。
他手脚比心思来的快,连忙伸手去兜着何云霈的腰。何云霈栽进他的怀中,略略稳住了脚步。
经了方才的一顿打,容九本想至此之后断了对何云霈非分的念头。
可是身体不听话,对方的气味和体温刺激了他的神经。
他两手收紧,将何云霈紧紧拥进怀里。
少爷会骂的,容九局促难受地想。可落在行动上,他的头抵在了何云霈的肩膀上。
何云霈侧过脸,用余光扫了一眼容九:“又不听话了?”
此言一出,容九马上松了手,蹙着眉头垂下头,喃喃答道:“我听。”
何云霈显然很满意容九服软的态度,兜住他的后脑勺,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去把脸洗干净。”
容九晕头转向地撞进了浴室,心中砰的一跳,快要迷糊了。用冷水一下接一下地泼向脸庞,还是觉得脸颊发热,心情无法平静下来。
因为这一吻,容九全然忘了刚才那一顿毒打,心里飘飘然的,脑子里全是何云霈的影子。
不由自主地由眉眼内向外的笑了一下,用毛巾草草擦干了头脸,正欲出去,这时远处隐隐传来几声响雷。
抬头朝窗外看去,只见月色明亮,并没见有下雨的迹象。
走出浴室,见何云霈半靠在床上,半阖着眼睛,两眉紧紧地拧着,而右手拇指则抵在嘴里一个劲儿地咬着,是一个苦思冥想的模样。
他犹犹豫豫地上前,看何云霈并没有反应,也就不敢说话,只静静地在一侧等着。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半空中又袭来一阵“哇呜呜”的怪叫。
只见何云霈已回过神来,蹬地站立起,一口气奔到了窗边。
何云霈举头朝上看,只见乌黑的天空之下,数十架敌机,拉网似的向南边的方向盖去。
自天津沦陷以来,市区的轰炸一直没断。何云霈人在租界,有幸躲过了轰炸,可他没少看报纸,知道市区在轰炸下是怎么一个惨烈的景象。
他有些神经敏感地想,这里不是日租界,日军憋狠了保不准不会轰炸到意租界来。
何云霈一夜不得安宁,一面惦记着摇摇欲坠的公司,一面又忧虑着欠下的赌债。
坂本的货、与张振义的合作、欠下的赌债这些事情是那样的复杂混乱,存在心里,仿佛一团小虫,乱咬乱爬,使得他一刻不能安静。
次日一早,在窗户现出鱼白色的当儿,容九打听回来了消息——昨夜那响声乃是日军在市区里开了两炮,至于那数十架敌机,大概是要南下往广州去。
何云霈想起随丈夫南下广州的鲍文英,也不知道回来没回来。
他匆忙下床,咚咚的到一楼给对方拨去了电话,其结果自然是联系不上。
何云霈放下电话,心中隐隐的不安,踅上楼去换了套干净衣裳,将何光燮给的支票揣进口袋里,随后直奔了银行去。
经过一夜的思考,何云霈已做下决定——无论是货款,还是债款,他无论如何都还不起,唯一的方法就是带着款子甩袖子走人。
奔到银行时,天还没大亮,而银行门口已排了长龙。
何云霈在队伍尾巴上靠过去,看见队伍已经延伸到了大马路的槐树低下。
站了一会儿,只觉人群中的气氛有些紧张,一听之下得知,原来这许多人赶早来取款子,是为了逃到大后方去。
到了这时候,何云霈才后知后觉战争已到了无法挽留的地步。
心烦意乱地等了两个小时的光景,终于是到了柜台前台。
他把支票向柜台里递上,且要求将法币全部兑换成美钞。心想着即便将来法币贬值,他也有足够的资本兑换黄金。
然而行员望了他一眼,从里面过递一张单子。
何云霈不明就里地拿起来一看,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听见行员道:“空头支票,不允兑换。”
何云霈耳朵里嗡的一声,身形微微一晃,随着反应过来,肚子扯风箱似地向外冒着火气——他被何光燮白嫖了一场。
失魂落魄地走到大街上,脸上和身体上一阵一阵地出着热汗。不知不觉走到法租界,他乘坐黄包车便赶往了何光燮宅上去。
一路乘坐疾奔到何宅,他下车一瞧,见这何宅还是一如既然的派头,半古半今,中西合璧,活像泡了两年洋墨水的假洋鬼子。
他在门守前面自报家门,然后又轻车熟路地穿过院子。
因为心中揣着一股怒火,所以很自然地免去了一切面子上的礼仪,怒气冲冲地冲进屋里去,不想骤然看到了位旧相识。
周苏慧正坐在沙发上读报纸,见他来了不觉诧异,用手托住后腰,另一只撑在椅子扶手上站起来:“云霈侄子,你怎么来了?请快坐。”
他直视过去,简直不能正视对方,随之努力压住怒气道:“我来找三叔。”
周苏慧缓着步子向茶几上走去,给何云霈斟来了一杯茶,十分礼貌地道:“那你赶着不凑巧了,光燮昨天坐火车到湘西去了,至于什么时候回来,也说个不准。”
她把“光燮”二字叫的十分亲切。
何云霈一听之下,且见周苏慧的肚子高高隆起,心中对他们的事情有个了然。
周苏慧的肚子很是浑大,瞧着已有七八个月之后,何云霈粗粗一算,猜想大概是去年年底何光燮到热河去的事情。
随即想到了何光燮竟背着妻子,和自己做出的那些绳营苟且之事,那愤怒之下不禁又涌出一阵反胃,心中翻江倒海,可反应到脸上,最后竟是一个八方平稳的不动声色。
周苏慧把手掌伸向一旁的沙发,请了一下,以表示着待客的礼仪:“别站着说话,请坐请坐,家里是不恭敬的很,还请云霈侄子不要见笑。”
何云霈没坐下,闲闲地说道:“既然三叔不在,那我过几日再来打扰。”
说着便准备离去,正欲转身之时,忽然瞥见屋心里堆放着好几个大木箱子,墙上的西洋画也已然全部摘掉依靠在墙角上,大有一副搬家的模样。
这就好奇地问道:“三叔这是准备要去哪里吗?”
周苏慧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开口道:“打算去香港。”
“要去多久?”
周苏慧摇头,含含糊糊地叹了一口气道:“天下大乱,谁也不知道要多久的风头。”
何云霈心中一动,听周苏慧言外之意,那就是回期不定。他被何光燮骗了一场,忍不下这口气,思索片刻后,把那张支票送到了周苏慧的面前。
在对方诧异的目光下,沉静地交代了两人的缠绕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