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来了两个日本兵。
日本兵登堂入室,指名要见何云霈。
何云霈下楼走进客厅,迟疑地审视了那对日本兵,就见来人身材不高,穿着一套扎腰军装,面孔宽短,神情很严肃。
何云霈向他们打了招呼,日本兵不说话,只是很高傲自然地用枪比着何云霈,教何云霈跟他们出去。
何云霈怀疑他们是坂本派来的人,却又不敢确定,在迈步之前,问了声:“要到哪里去?”
日本兵的小眼睛盯住了何云霈的脸道:“坂本先生有请。”
日本兵把“请”字说得很重,而且声音相当大,像是在发怒。
何云霈呆愣了一瞬,没做挣扎,随着对方上了停在院前的汽车。
他坐在汽车上,心里有些忐忑。
他大概知道坂本是要找自己算账,那批货少说有上百万,如今无缘无故全没了,他如何都逃脱不掉,就算被杀了也不足为奇。
只是没想到坂本会这么早来拿人。
何云霈的手心长出了冷汗,他又很悲哀地想,这两年来费尽心思风光一场,最后还是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车辆驶过天津市区,他颓靡地望向窗外,就见得街道黑压压的,没有一点儿光亮,断壁残垣之下横七竖八着一些尸首。
天津成了一座死城。
最后,车辆抵达日租界,驶进两扇大铁门,最后停在了一幢别墅式的洋楼前。
何云霈下了汽车,随着那对日本兵穿过幽静小院,然后七拐八弯地穿过几重半圆拱门,他最后被带入了一处灯光明亮的厅室。
而坂本鏖战在牌桌前,对面坐着张振义、秋田二郎,还有一位相当面生的独眼女伶。
见何云霈来了,三人且不忙着招呼,而是只当着没看见,继续手中的牌局。
等到两圈过后,坂本才停下手中动作,抬眼向他道:“何少爷几时来的?”
何云霈恭恭敬敬地回答了一句。
坂本从佣人手中接过烟斗,直接开门见山地道:“听说我那批货没了?”
何云霈并不指望坂本会放过自己,尽管早已做过心理建设,可事到了临头,还是压抑不住的心跳。
他惴惴不安地点头答道:“路过锦州的时候,遇到了山洪……”
坂本把烟斗叼在嘴里,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这是天灾,我不会怪你。可是我这一批货总得有个交代,不能这样无缘无故的亏损了。”
何云霈面色紧张了一下,试探地和他打着商量:“那是自然,我并不能让坂本先生白白承受这巨大的损失,只是这货款实在太多,一时间难以凑齐,坂本先生能不能宽限我些时日?”
坂本划了一根火柴点燃烟斗,只是吸着,并没有回话。
何云霈等着,心中愈发地不安。
正在他简直不知道该采取何种态度来应付着,一旁的张振义突然站了起来,笑道:
“这门生意是我向坂本先生推荐的,我应当担上一份责任。这样好不好?我们以牌局为赌注,何少爷若是赢了,那货款我替他如数还了。若是输了,一切按规矩办事就是。”
说着,面朝坂本毕恭毕敬地拱了一下手,“不知坂本先生,肯不肯赏我这一个面子?”
何云霈没想到他会主动把责任揽到身上,忙道:“这不大好。”
秋田二郎一直没说话,这时就侧过身来道:“既然贞意有心要帮助何少爷,那我也向您托个请。”
坂本眯着眼睛吸了两口烟,忽然哈哈一笑道:“好罢,你们都要做好人,我再不答应可就说不过去了。我们打十圈,不论货款多少,十圈定胜负。”
说时不等何云霈回答,已招手让佣人重新洗上一副新牌。
那女伶见状,很识趣地把位置让了出来。
何云霈见他们三人一唱一和,心里明白了,人家是这摆了鸿门宴,专等着他入圈套呢。
向四周打一眼,就见得一小队日本队分成几组排在厅室门前,无数双眼睛像钉子一样钉向屋内。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想推诿已是不能,只好硬着头皮落座。
第一局由左侧的秋田做庄散牌,何云霈摊开桌上的牌面一看,还算稳当,三个七,明牌一对。
因为知道这是输不得的牌局,所以他每一次下注都很小心稳妥,可架不住坂本并不想让他赢钱,三圈下来是大败的局面。
张振义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将码子向他的手边推去,安抚似的道:“别着急,还有机会。”这样说着,在牌面上却和坂本打了配合。
何云霈眼瞧着,心中明镜似的,只揣着明白装糊涂。
等到又一圈过后,牌面果然完全陷入了困境。
再这样下去,非得再欠下多一笔赌债不可。何云霈颓靡地想着,微微欠身站起了起来——他找个借口从牌局上脱身。
这时漂亮的女仆,托着四个玻璃杯送到桌上来,没留神何云霈的动作,一个踉跄,滚烫的茶水泼了何云霈一肩头,同时四只玻璃杯子哐哐的掉在牌桌上,绿莹莹的茶叶撒了一地。
那女仆吓得面色仓皇,还没来得及张嘴求饶,坂本先奔了她去,一脚踹在肚子上,而后掏了枪朝她的头上射过去。
血液从脑子里飞溅而出,女仆躺在地上断了气。
这一变故突如其来,何云霈吓的一抖,还没来得及反应,又听得坂本喊了一声:“名香,替何少爷拿条毛巾来。”
正是失神之际,一条温热的湿毛巾递到手里,何云霈抬眼望去,却见是那独眼女伶。
她的右边眼珠子是没有的,眉棱骨红肿,眼眶空荡荡的像是一个血洞。
何云霈没想到名香会变成这个样子,登时怔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而那名香不认识他似的,将毛巾送到他的手里,便径直转身走了开去。
坂本含义无限地上下审视了何云霈一眼,神情闲淡的道:“何少爷还认识她罢?”说着,朝名香离开的方向仰了仰下巴,继续说道:
“这丫头片子前段日子和别人私奔,且让我抓回来了。我自认为对她管辖的很严,可还是让她趁了机会给情夫通风,对了,这情夫何少爷你也认识。”
何云霈手扶着桌沿,身体还没有坐下,坂本继续说道:“吴家的二少爷吴锦川,何少爷很熟吧?”
何云霈听了这名字,身子微微一晃,脑子里轰然一声。
他深吸一口气,镇定了一会儿,心里对坂本那番话下了个判断——他在试探我。
坂本两手怀抱双臂,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的脸。
何云霈瞟着桌面上的码子,很平静回复他:“有过几面之缘。”
坂本轻轻笑了一声,笑得很轻浮:“那敢情好。”
何云霈道:“据我所知吴二少爷的父亲很有势力,坂本先生把他抓了?”
“在中国,我们日本人就是最大的势力。”坂本捏着了一张牌在手里把玩,淡然答道:“我把他一刀劈死了。”
何云霈怔了足有十来秒,然后才反应过来。没想到自己替名香送去的那消息竟会连累吴二少爷丢了性命,他扶了一下脑袋,神情很委顿。
次日早上,日本兵把何云霈送回了何府。
何云霈跌跌撞撞地走进院子,走了一小段路突然停下来。想继续往前走,两条腿却颓唐使不出劲儿。
他扶着墙蹲了下来,拿手挡住眼睛——公司没了,钱也没了,还欠下了一屁股债。
他想起坂本给他的期限——三天。
三天,三天他要上哪儿去凑齐几百万债款。
何云霈抽泣一声,放下手臂,袖口湿了两块。
强撑着站起来,走回房去。他拖着两腿走到窗边朝下一看,院子两边来回走着两个日本兵,端着枪,眼睛像火光似的朝府里射来。
事到如今,他已是翁中的鳖,想逃也逃不掉了。
向床上一栽,直挺挺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