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云霈没钱了,连同房子都要抵押出去,可就算这样还是不能够还清债务。
日本兵终日守在门口,端了长枪,排开小队形在屋子前转。宅内的仆人们大概是没料到主子会招惹上日本人,一边心惊胆战地收拾包袱,一边乱哄哄地睁眼看着外边的情形。
到了这时,何云霈已没有闲心兼顾别的事情,算了一笔工钱,把仆人都给遣散了。
可日本兵不许仆人们出去,他们说了除非死人,否则连一只苍蝇也不能够出去。
在九月五日这天,门口停来了一辆极破的汽车,车子后套着一口棺材样子的后尾箱子。
在此之前,何云霈对国事不大关心,他是池中的鱼,觉得这把火如何也不会烧到自己身上。
然而这两天为了躲避债务,他成天的向四处打电话,一边寻求帮助,一边惴惴不安地看着报纸——他知道了那是日本人专拉死人的车子。
然而那车子没把他拉走,而是把隔壁家的伍老爷拉了去。
何云霈站在窗前往下看,然后看见了伍老爷的尸首。伍老爷被打成了血人,那矮小的身子已看不出原本的样子,脏兮兮地卷缩起来,像一团烂肉地拖在地上。
日本兵像甩沙包一样,把伍老爷扔进了棺材箱里。
车子开走了,伍老爷的儿媳妇抱着一个小娃娃追出来,跑到门口,被守门的日本兵打了一枪托子。
她捂住源源不断流血的额头嚎啕大哭,哭声像钢针似的穿过上空,刺进何云霈的耳中。
何云霈想逃,然而没有可靠的逃跑计划。
他犹犹豫豫地收拾出一个包袱,里面藏了何庆元留下的地契,黄金储蓄券,还有几样贵重物品。
他把包袱放在床头柜子里,随时预备着要逃跑。
但事实上,日本兵守得很紧,且如所说的,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金日带来了消息,日本人规定每家每月捐两斤铁用于造钢炮,伍老爷不肯交铁才被日本兵打死的。
金日不知道何云霈欠下了日本人的债款,以为他是为了交铁一事犯难,蹲踞在一旁安慰着:“少爷,不要担心,大不了咱们就把厨房里的锅盆搬出去,指定能交出两斤铁来。”
何云霈用手抚了额头,觉得掌心有点微微发热。沉重地闭上眼睛,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我不是为这事。”
容九在一旁瞧着,心里干着急。
他知道何云霈是为了什么事犯难,可没有一点办法。他想帮何云霈还钱,可无奈自己是穷光蛋一个,想带何云霈逃跑,可又没有逃出生天的能力。
容九急红了脸,虽然没办法给何云霈做出实际性的行动,可很愿意给他一点安慰。
把金日打发走了,容九小心翼翼地握了何云霈的手:“少爷,不要怕,总会想到办法的。”
人在无可依靠的时候总会格外脆弱。何云霈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回握了容九的手,太过用力,手臂几乎有些颤抖:“会有办法吗?”
容九低下头,把脸贴在何云霈的手背上:“会的。”
天津好像在一夜之间就变了。
静,过分的安静。
静到好像只有伍太太的哭声在响着。
那哭声藏了刀子,一下一下地剜进何云霈的心里,使得他的神经被削成了一根线。
何云霈躺在床上,心怀侥幸地想:“容九说过会想办法,那就一定会有办法的。”他这样想着,心里略微宽绰了一点。
他不再坐立不安,而是呆呆地躺着,闭上眼睛,带着未思索完的想法进入了梦乡。
到了第三日,何云霈彻底病倒了。
容九无声地走进来,脸上带着沉重的面容,短发凌乱,下巴也尖了。他爬上床躺倒在何云霈身边,伸手去和何云霈相拥。
何云霈半睡半醒的,沉沉地睁开眼睛。
他没问容九想到办法没有,因为知道这事没有一点办法可想,这是他自甘堕落的结果,并不能连累了他人。
翻身过来,紧紧地抱住容九,把脸贴在容九的胸膛上,然后听见对方略微颤抖的声音:“我们去找何二爷,何二爷有钱,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听了这话,何云霈立马想起了何庆元。
他只知道何庆元要去打仗,可不曾问过他要到哪里去打仗。
天津沦陷了,北平沦陷了,太原沦陷了,上海也沦陷了。
何庆元指定不能在上海,他能去哪里?九月起,日军已进攻了广州,或许何庆元到广州去了。
可广州的死人是一层一层的。
想到这里,何云霈的眼中忽然起了一层水雾,他哽了一下,隔着一层泪光问容九:“现在广州的情形怎么样?”
容九用力地搂住何云霈,低头用嘴唇碰了一下他的头顶:“我不知道。”
到了中午,何云霈开始呕吐,可吐不出什么来,只是撕心裂肺地干呕。
何云霈让金日去向日本兵要个医生,日本兵听不太懂中国话,以为何云霈要日本医生,一口回绝了道:“我们日本医生只服务重要人物。”
这给了何云霈一点提醒。
他把金日叫到床边,把黄金储蓄劵交过去,让他以出去找医生为借口去把黄金储蓄劵给兑了,且再去火车站买一张车票。
金日稀里糊涂地听着,又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他拧来干毛巾给何云霈擦了身体,而后在下午三点钟,把黄金储蓄劵藏在身上走了出去。
他把东西藏得很好,日本兵搜查一番,没在身上搜查出什么来,一挥手让他走了。
金日拿着黄金储蓄券出了门,兑换出七十多万的现款后,又到银楼用全部现款买了黄金。
而后他乘上汽车前往火车站,买了一张去重庆的一等座,没带回去,而是自己乘坐上去,跑了。
到了晚上十点钟,何云霈没把金日等回来,他就知道事情要坏。
果然过了半个小时,日本兵蠢蠢欲动地想跑进去抓人。
容九和几个仆人在门口拦着,声音闹得很大。何云霈害怕要闹出人命,只好强撑起身体下了楼。
他和日本人接触不少,很知道一些和日本人相处的方式,大大方方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含着笑脸请求对方再一点时间,并再三保证金日并不会耍什么花招。
可日本兵不干,扬言要立刻就把人叫回来。
何云霈从身上掏出几件金首饰,恭恭敬敬地从到几个日本兵手里,淡笑地打着商量道:“您看我们都在这里困着,要往哪儿去找人呢?几位军爷要是信得过我,请允许我吩咐一人出去寻找。如若信不过,还劳烦几位再给我一些时间等等。”
顿了一顿,保证道:“我还欠着坂本先生和七爷的钱,断不能跑到哪里去。”
日本兵接过金首饰向上面看了一看,互相对视一眼,然后举了枪示意他回去。
何云霈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半阖着眼睛,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喉咙里像是被堵住似的,吐不出一口气来。
他还想着只要换了钱,就总会想到办法的。可连最后一点钱都没了,没了钱,连一点希望也没了。
容九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坐在何云霈身旁,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眼圈儿红红的,一声不言语。
何云霈由着他摸,过了半响从床头矮柜里取出来仅剩的几张钞票,还有重庆的地契。
他捏着这两样东西,不确定能不能把他交由给容九——他已经被人骗了许多次,不能这样任由着被人骗下去。
可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别无他法。
何云霈把东西塞进容九手中,用一种低首下心地语气道:“容九,这地契你替我保管着好不好?我还不出钱来,他们明天指定要来拿人,你到时候趁乱逃跑出去,逃到重庆去。如果看到了二爷,就说我到香港做生意去了。”
话说到这里,他感觉到容九仿佛哆嗦了一下。
他继续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不应该要你冒这样的风险,可……可是,我不能让二哥替我担心。你放心,如若有机会,我一定回报你的恩情。”
容九绷着脸,脸上挂着一股阴气,满腹苦闷没地儿说去。
他很乐意,也愿意拼了命替何云霈做任何事,可为什么他只想着他的二哥,而全然没想过要分上一点心思给他容九。
容九站起来,很想搡何云霈一把,且就这样丢下他不管。
可何云霈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流露出乞求的意思。
只这一眼,把容九的心扯软了。
于是他弯下腰来,在何云霈的脸上亲了一口:“好。”
糊里糊涂地过了小半夜,在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只一个兵守在门口,其余的全闯进屋中。
日本兵把声音闹得很响,仿佛要叫全天津的人都听见,院子里的东西被砸了个稀碎,几名仆人闻声披着衣服匆匆跑出来,只听见有声音响了起来:“开枪!”
不过刹那间的功夫,就见仆人那身体随着枪声向后一倒,骤然间鲜血飞溅。
其余的几名仆人吓傻了,抱着头缩在椅子后,周身痉挛似的颤抖。
射击没有继续,日本兵蹬蹬蹬地直冲上楼去,用脚踹开房门。
何云霈这两天正病着,本来就瘦弱,病了两天就更不成样子了。他脸色发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日本兵用枪口子指着他的脑袋,学着说中国话的强调:“何少爷,请随我们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