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云霈被人送回了潮湿的刑讯室。
铁链拷上了他的手脚,且全身被在刑架上吊着。桌心上的陶器灯没灭,但只缩得剩了一点蝇光之火,那颗人头挂在半空,和他遥遥相对。
有人来检查何云霈的伤势——脸庞无大碍,只是鼻子青紫,脖颈以下都是血淋淋的。
何云霈怕疼,而且怕受“三套头”的苦。
然而越怕什么,事情越是逼着来。
鼻孔灌水、坐老虎凳、拔指甲,他不仅遭了“三套头”的罪,还像吃饭一样,定时定点地让人拷打一顿。
刑讯室内来的两个日本兵,乐呵呵地将“三套头”轮番施加在何云霈身上,省去了拔指甲一项。因为何云霈的十只指头已无指甲可拔。
但是取而代之的是彻夜的鞭打。
两个日本兵把何云霈的衣服扒了,把他光溜溜地架在刑架上,然后挥起皮鞭,把他从从头到脚抽打起来。
后来,又来一个日本兵,一个人打完了,再换下一个人来打。
一开始何云霈还咬着牙,一声不出,可到后面皮烂了,鞭子打在肉上使得他再也忍受不住。
他出了声,只是喊,而并没有求饶。
不知道过了多久,何云霈也就昏沉了,浑身都是一条条的血痕,没有一块地方是干净的。那几个日本兵见他没了反应,便端来了一捅盐水冲他兜头泼下。
见何云霈有了反应,又一鞭子一鞭子地接着抽打。直到天光微明时分,用盐水再泼也没反应了,那几名日本兵才依依不舍地收了手。
日本人只是想何云霈签字,而不想要了他的性命。
中午时分来了一名医生给何云霈检查身体,只是给他喂了几粒消炎药,而没有包扎伤口。
人走了,灯也灭了。
何云霈闭上眼睛蜷在地上,背倚着墙,等死。
他什么都不想,只是求快快的死,而没有余力去思考更多。
但日本人不让他死,只一味地折磨着他。
期间张振义来看过一次何云霈,还是半软半硬地劝诫他签字,何云霈只是听着,没有一点儿反应。
张振义见他倔得厉害,干脆把话摆上了台面来讲。
在他那三言两语中,何云霈最终弄清了这一桩事情的来由;秋田二郎想要归顺何庆元,可何庆元非但把秋田二郎耍了大半年,还把日本人天津所在的弹药库给毁了。秋田二郎想要利用何云霈威迫何庆元,让他召开一场记者会,公开表明“日中议和”的态度。
“监狱里的手段,你最清楚不过。”张振义翘起二郎,“再这样下去,你横竖只有死路一条。你难道还要为了他舍弃自己的生命?”
何云霈当然清楚不过监狱的手段,他的身上已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可他不相信日本人,进了这里,他就没想过还有着活命出去。
张振义又给他摆出了那三份文件。
何云霈轻飘飘地瞥了一眼,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七爷,你们既然认为何庆元是抗日分子,那么你们就按规矩去逮捕他好了,至于文件,我一个字也不签。”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何庆元无疑是百分百的抗日分子,可是何庆元不同于寻常百姓,他上面有人保着。他们并不能没有控诉状就去拉人。
张振义深深地盯着何云霈,何云霈回望着他,执意着不肯签。
后来张振义不再来了,只是由日本兵来“伺候”他。“三套头”变成了“五套头”,“五套头”又变成了“七套头”。
何云霈现在,总也见不到天日了。
死去活来的熬过一天又一天。
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所在的刑讯室被炸了,但他不合时宜地活了下来。他没被炸死而是被压在了石堆下来。
日本兵将他从石堆下挖了出来,又被人提了出去,转到了一间更为牢固的刑室里,可还是见不到天日。
单人牢房,房子很小,什么都没有,只在一面墙上挖了一个很小的洞,透进一点明亮的日光来。
房门是铁栏门,一天有一次,会有人从几根铁条中间伸进手来,给他放下一碗水和一碗浆糊似的食物。
食物没有一天不是发臭的,泛着绿,咽下肚子里会绞得胃翻天覆地的疼。
其实何云霈不想活了,他想死,其实他妈的就是死不了。
可是每当饿得极点的时候,他又只能像条狗似的,端起那泥土似的东西咽下去。他觉得自己实在没本事,连死也做不到。
他渐渐的麻木了,给什么就吃什么,痛了就受着,受不了就啊啊啊地大喊。
除了受刑的时候,没人会理他。他每天都叫,因为身体没有一处地方不难受,叫累了就睡觉。
他受着这一切,可没想过要签那几份文件,为什么不签,到了这时候也不知道了。
要维护何庆元吗,其实不是。问心一句话,他爱何庆元吗?爱,可没爱到能为对方承受到这种程度。
所以至于为什么,他不知道,想着想着,最后又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睡到不知什么时候,他忽然醒了,开始一口一口地呕吐,涕泪横流的,吐出一堆青黑色的秽物。
铁门忽然“当啷”一声开了,两名日本兵走进来,不由分说地抓住他一条手臂,拖死狗似的将他拖了出去。
拖了好一段距离,终于在一只铁捅边停下。那是一只小腿高的铁桶,铁桶上空冒着热气,里面装满了烧红的煤块,且插了一根烙铁。
其中一个日本把烙铁从铁桶里拔出来,烙铁烧得火红,带着火星。大踏步走到何云霈跟前,猛地扒开他胸前的衣服,举着烙铁,朝胸口上用力地压了下去。
“滋”的一声,皮肤上烧出一阵热气。
几乎同时,何云霈惨叫一声,猛烈地挣了几下。他仰着头,想要用手去抓开胸前的烙铁,可另一日本兵将他的双手死死地反剪到身后。
剧烈的疼痛之下,他想要咬舌自尽,张开牙关咬住舌头,然而下一秒,一只肮脏的手插进了他的嘴里,将他的嘴巴大大掰开,血和口水从嘴角留下来。
他的眼睛凸起,眼白全是红血丝,胸腔像一只皮球一样剧烈地起伏,滚烫的热度烧灼着他的皮肤,痛楚席卷四肢百骸。
紧接着,烙铁在他胸前的另一个地方也贴了下去,空气里泛起一阵烧焦的肉香。
接下来,何云霈彻底晕了过去,在晕过去之前,他看见了胸前的两个数字——67。
这天下午,何云霈没有再受刑,而是被带到了一处露天的空地。
十月,秋风气爽的好时节。天气不再炎热,阳光也不再那么强了,一阵亮,一阵稍暗,薄纱似地从云层中飘下来。
这是何云霈长久以来第一次见到阳光,可是阳光并不能使他快乐。因为胸前大片溃烂的伤口,使得他不能再穿衣服,阳光照到伤口上,皮肤像被火烧、被刀割一样,难以抑制地疼痛。
周身关节都疲惫酸痛,他赤脚站在地上,尽量弓着腰,用双手挡住伤口,可日本兵不许他那样做,鞭子毫不留情地鞭打在脊背上,使得他不得不挺直腰身。
空地被划分成两块地方,一块用铁栏栅围起来,而另一块空地中间放了一个两人高的铁笼。
何云霈被安排在铁栏栅外站着,与他一起的还有无数个“犯人”。他们呈一字排开,必须挺直腰身,面向前方的铁笼子。
日本兵从队伍里拖出两名犯人。
他们的手上戴着铁铐,站在阳光影子下被日本兵扒光了衣裳,而后拖进铁笼了。
随着一起进入笼子的还有两条大狼狗,它们大张着獠牙,口水横流,那是饿极了的状态。
日本兵一声呼喝,两条狼狗猛地向笼子的人扑去,咬着他们的大腿,咬下一块血淋淋的肉,随着惨叫,两名“犯人”已经四分五裂。
何云霈吓傻了,身子微微一晃,肠子拧在一起,一阵猛烈的绞痛,呕的一声——要吐。他紧闭着嘴巴,不敢有任何动作,因为日本兵的两只眼睛在后面盯着。
日本兵从笼子里走出来,手里举着血淋淋的尸块,在“犯人”面前缓慢地走动,他们用一种得意的腔调喊道:“大日本帝国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