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想说的话:】
感谢chobin送的礼物~
-----正文-----
夜深的时候,容九一无所获地回到了家。
没有开灯,迈着沉重的步伐栽倒在床,心口好像有一团苦闷的雾气,使得他缓不过气来。
在黑暗中哽咽了一下,他想起了这一个月来寻找的结果——从天津到广州,从广州再回到天津,他依然找不到何二爷,哪里都找不到,他拼了命的找,恨不得掘地三尺,可就是找不到。
后来他又去找了何光燮,可是连何老板也不见了,连带着国安药厂人走楼空。
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消失了。
容九抽搭了一声,想哭,可是泪已经烧干了,想哭也哭不出来,只是蜷缩在木板床上,傻呆呆的睁着眼睛,像丢了魂一样。
躺到后半夜,嗓子眼忽然冒火似的干,他跌跌撞撞地爬下床,走去厨房里拧开管子喝了几口水。
水喝过之后,气顺开了。
他在静夜中想到了少爷,想到了自己的无能,越想心里越是不好受,最后他极压抑地呜咽一声,泪水抛沙一般,滚下来。
他咧开嘴,急急地喘气,生命在这一瞬间被扯到了一条线,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
“算了吧,不找了,也不救了。”他绝望而疲惫地想,“少爷其实没什么好的。”
容九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然后一头撞到墙上,他竭力地让自己把何云霈的坏处全想一遍。想到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少爷确实是一个烂人。
可这样的结论并不能使得他的心宽绰一点,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就是这样一个烂人他也放不下。
次日一早,容九出了门——他要到重庆去找何二爷。
已经十月了,日光不再浓烈,云层很低地压在头顶之上,像是要拧出水来似的。
天津成了一座死城,大部分人有能力跑的人已经去了后方,剩下一些没跑的全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街上除了日本兵,几乎看不到中国人。
云层之下又升起了气球,气球下面托着一条极长的布带,布带上写着:“日军攻占广州确保治安。”
战况已经到了极度恶劣的地步。
为了不引起日本兵的注意,容九只能低着头,尽量贴着墙根走。
南面在打仗,铁路已经不通了。他只能到码头先坐船去青岛,然后从青岛坐火车到济南,再转到徐州,最后从郑州到重庆。
路途十二分遥远,少爷被日本本抓去已经快两个月,现在杳无消息,不知死活,所以他一分都耽搁不得。
急冲冲地赶到码头,遥遥看见那里站着乌泱泱的人群,很乱套,灰头土脸的,背着铺盖。粗略一看,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人,都是等着去后方避难的。
轮船是不按时间来的,所有人只能在岸上等着。等到中午时分,轮船终于来了,全部人疯了似的一下子涌过去。
容九被挤得没有人样,他急出了一身大汗,一面扒开人群,一面向前硬冲。等到好不容易上了船,身下已无落脚的地方。
远处响起一声长笛,水面扬起层层涟漪,轮船在风中缓缓前行。
还有许多人没有上船,无奈之下只能等下一趟。可是下一趟又不知道何时会来,有人在急慌之中还是企图上船,背着行当,一个跃身就朝前跳。
轮船边垂着的那条绳梯上,七手八脚的挂满了人群。
狂风之中有人在喊:“上不得,上不得!”话音刚落,轮船开始加速,狂风之中立刻响起一阵惊呼,绳网上的人群下饺子似的全落了下去。
有些身手好的,立马放开了手脚向岸边游,剩下一些不熟水性的只能海中哭天抢地的扑腾。
还有一些不幸运的倒霉蛋撞上了船底,从此丧失性命——轮船在血海中继续前行。
何云霈的神经出了点问题,夜里尽是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其中最侵蚀他神经的是日本兵安排的“教育活动。”
他每周被迫去看狼狗吃人的把戏。
在几次三番的“教育”中,他的神经几乎受到了刺激。
接连着有几天,脑袋痛得厉害,恍恍惚惚的看见自己被关紧笼中,胸口被撕裂,连带着手脚四分五裂。
他不是个容易屈服的人,可是他害怕,怕疼,怕被撕成肉块。他什么都怕,唯独了不怕死,死能让人解脱,让人不再受苦。
于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夜晚,何云霈闹了自杀。
他把一头撞在墙上,撞得很响,几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血液顺着额头流进眼睛,迷乱的晕眩让他心里的恐慌稍稍消褪些许。
在一片朦胧的血光之中,接连撞下,挣扎着了断胸中那一口气。
可是事情未能如偿所愿,日本兵不让他死。
从此之后,何云霈的脖子被拷上了铁链,如一头老狗似的铨在槽前。
他蜷缩在阴暗地里,脑袋死沉沉的垂下来,仿佛是一堆没了力气的肉。
胸前的伤口没好,溃烂的地方长了蛆虫,又疼又痒,甚至散发出难闻的臭味。他试着抬起没了指甲的手去挠,可是到底没敢。
在恍惚之中,一阵清醒,一阵昏沉,后来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还是七八岁,长得依然瘦小,怎么吃也不长个子,总是生病。何洪勋穿了一身军装,满怀柔情的将他揽在怀中,亲着,哄着。
他是爹,又是娘。
后来爹死了,大哥和三哥不给他一点情面。
他像是被赶出家门的狗一样,漫无目的地在天津的地头上游荡,不知怎的,竟过起了还算人样的生活。
这并不算自己的本事,因为全靠何庆元维持着。何庆元给了他钱,可他的关怀渐渐变成了一种讽刺,一种贬低,他的施舍使他看起来毫无尊严,好像罪人蒙赦似的。
他从幼时起就爱挣面子,在何庆元面前尤甚。他渴望做出一点成绩叫何庆元好好瞧瞧,可他始终没本事,他染了赌瘾。
在重重的梦境中,他又被日本兵拖了出去。
稀里糊涂的被日本兵押到刑椅上,他先看到了一点儿光,看到了雪白的纸张,然后听见一个声音:“你签字不签?”
他张了张嘴,肿痛的喉咙里蠕动出一个“不”字。
随着这一声,脸上落下了十几串的巴掌。脸肿得很高,已不易调动表情,他呆呆的,身体随着一只肮脏的手而动。
他一声不吭,咬住了牙。
何云霈的顽强出乎了日本人的意料,他们本意是在半个月内拿到何庆元的指控状,可如今已然过去了三个月之久。
他们已经没有太多耐心“招呼”这位客人。
日本兵发了狂,各种刑具轮番伺候而上,食指长的铁钉打进了何云霈的膝盖。皮肤破开,钉尖一点点地侵蚀着他的肌肉和神经。
膝盖上溢出了血液,巴掌大的鲜血在裤子上蔓延开去。
就这片血液,让何云霈遭遇了难以言语的痛苦。
身体剧烈地抽搐,喉咙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吼叫之中,他感到自己喉咙似乎破了,鼻腔里是血的味道。
慢慢的,他的脖子没有了力气,慢慢的,他的身体软了,只有嘴巴在吱吱呀呀地发出一些难听的惨叫。
日本兵没给何云霈喘息的机会,第二根钢钉又打了他的腿里。
雪白的文件被飞溅的鲜血浸染得看不清原本的面貌。
日本兵换来了一份新的文件,他们走到何云霈跟前,缓缓地蹲下身去,而后把他身上的绳索解开,抓过手掌,将他的五指掰开就往文件上按。
何云霈抖了一下,从眼缝中看到了自己的手,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文件。他大睁了眼睛,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开了日本兵的束缚。
紧接着,在日本兵的错愕中,十只指头被他塞进嘴里,轮次啃咬。
日本兵当即冲了过去,把何云霈压在膝盖下。他们拿起何云霈的手,却失望地发现那十只指头已是血肉模糊。
何云霈被扔回了大牢里。
三天后,他再次受到了刑罚。
这次的刑罚并没有使得他受很长时间的折磨——日本兵很干脆利落地砍掉了他的一只尾指。
何云霈不知道他的尾指要被丢到什么地方,或送到什么地方,他只是蜷缩在地上,呆呆地凝望着墙上的小洞。那里偶尔会透进一丝阳光来,打在脸上,能让他感受到一丝暖意。
在持续的受刑中,何云霈终于成了一具会喘气的尸体。
他麻木地睡着、躺着,连自杀也不闹了,只是有时候会很迷茫而悲哀地想——他好像才二十五岁而已。
大好的光景,全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