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轰炸持续了一天一夜,大部分洞子已经严重受损,其中有一个用土和木头搭成的防空壕,经不住炸,里面挤满的两百多人全炸没了。
轰炸停止后,警报一直响到傍晚时分才解除。
兄弟二人随着人流出了洞子,走在街上,目光所及之处都在燃烧,最繁华的那条街成了一片废墟,到处都是烧焦的尸体。
无边无际的瓦砾堆铺满了白色纸张,捡起来一看,是敌机撒下来的传单,上面写着一句话:
——少做衣多做鞋,白天夜晚都要来。
眼前的景象看了让人难受,何庆元把何云霈的手攥紧了,拉扯着他目不斜视地穿行而过,一口气走到山脚下才停下脚步来。
离住所还有好一段爬坡的距离,何庆元有心要招一架滑竿,然而举目之间又哪里有轿夫,于是两人只好手牵着手慢慢徒步前行。
空气里还散发着浓郁的硫磺弹药味,呛得何云霈大咳了两声。
何庆元扭头看他一眼,就见他神情萎靡,是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
何云霈是典型的大少爷,除去那几个月的牢狱生活,没经过这样可怖的场面,何庆元很体谅他的心情,于是小心翼翼地将人搂进怀里安慰一阵。
回到家后,何云霈也不去洗澡,而是磕磕绊绊地进了房间,倒头就睡。
何庆元没敢睡,因为怕轰炸还来。
心事重重地坐在窗前吸香烟,烟灰长长的,欲落不落——他想去前线,可是放不下弟弟。
何云霈醒了,习惯性地去伸手找人,找不到就急了。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忙跳下床,趿着拖鞋就要向外跑。
抬腿之间,却瞥见窗边坐着一个人影,正是何庆元。
何云霈立马松了一口气,他没急着上前,而是不动声色地在身后望着。
他发现何庆元似乎老了一点,或许是更沧桑了一点,不由得想起这几个月来对方那无微不至的照顾,鼻子一酸,禁不住吸了一口气。
何庆元发现了他,向他一招手:“醒了?过来坐会儿。”
何云霈走过去,何庆元腾出一点位置,拉着他的手坐下。
何云霈背靠在何庆元的怀里,抬头去向窗外看,天色是黑沉沉的,几乎看不到一点儿光亮。
何云霈用头顶蹭着何庆元的下巴,末了微微昂起头来,轻轻地叫了一声“二哥”。
何庆元低头去,抬起手掌拢起何云霈额前的碎发,一下一下地向后梳理着,温暖的掌心盖着额头,顺着鬓角,停在耳垂上。
何庆元捏了捏他的耳朵,勉强打起精神笑道:“吓坏了没有?”
何云霈挺直腰身,亲吻了何庆元的下巴。
何庆元抱何云霈去洗澡,两人赤裸裸地在浴缸里抱作一团,却什么也没做。
经过一天一夜的轰炸,何云霈的脸脏到了没边,鼻头上都是黑的。何庆元伸手将水撩到了何云霈的脸上:“脏得像只野猴子。”
何云霈背靠着何庆元的胸膛:“那你帮我洗一洗。”
何庆元浸湿了毛巾,在何云霈脸庞上轻轻地擦,然后又侧身拿过香皂,给他慢慢涂抹。
何云霈闭上眼睛,将双手搭在浴缸边缘上,很舒服地哼了一声。
何庆元一面给何云霈涂抹香皂,一面审视着水中的肉体,发现他细手细脚,连带着都是肚子扁的,才惊觉两人已经将近两天没进过吃食了。
他向下一摸何云霈的肚子,问道:“饿不饿?”
何云霈摇了摇头:“不知道。”
何庆元一拍他的肚皮:“怎么会不知道?”
何云霈很疲惫地苦笑:“可能是饿过头了,感觉不到饿。”
何庆元听了这话,心里就有点不好受,觉得没尽好当哥哥的责任。伸过手去,用巴掌攥住了何云霈的手,慢慢抚摸着:“明天二哥去给你买好吃的,想吃些什么?鸡?鸭?还是鱼?”
何云霈伸平了手掌与他十指相握,有些无所适从地笑道:“什么都好。”
说完这话,暗暗地吁了一口气,觉得何庆元还从来没有这样温柔过。偷偷抬眼瞥了他一眼,何庆元是周正的脸孔,眉棱利落,眼潭瞋黑,单看着很有威严的气质。
这样一看,两人从头到脚倒是没一块相似的地方。不过怎么样都好,两人既然走到了这个地步,也算是一种天意——安心过日子吧。
视线慢慢地从何庆元的脸上移了开去,抓起对方的大手,一根一根地摩挲着。
他慢吞吞地问道:“二哥,我们会赢吗?”
何庆元没言语,而是托着他的手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下。
次日,何庆元一大早就出门了,买回来许多食物,又烧了一壶开水灌进水壶里,将干粮水壶和浸湿的毛巾统统塞进行囊里,预备着逃警报用。
这天重庆雾大,轰炸没来,兄弟俩就在家里做饭吃。
然而这两兄弟没一个是下过厨房的,折腾了老半天,没折腾出一碗像样的饭菜来,最后气得何庆元将锅铲一扔,拉着何庆元下山觅食去了。
吃完饭之后,看到有话剧团在进行公演,两人也跟着去凑了一份热闹。
期间何庆元遇到了以前的同僚,交谈之下,得知对方已经弃政从商,目前正在开车跑运输,混得个风生水起。
何庆元目前钱包羞涩,正愁着无事可做,两人一番长谈后,便有合伙做生意的打算。
自从“八方来”倒闭之后,何云霈就深知自己不是个做生意的料,此时便很安静地坐在路边等着。
等了半天,何庆元还没谈完,他倒是无聊得先困了起来。
何庆元转头看他一眼,就见他哈欠连天,神情困乏,但此时正和同僚谈得火热不好先行一步,于是向后捏了一捏何云霈的手背,让他先乘坐人力车回家。
何云霈犹豫一下,对何庆元说一声早些回家就走了。
轰炸过后的街道还没有恢复原样,四处是残垣断壁,有好几幢楼房如今烧得只剩下一个空壳,房梁木架支在半空摇摇欲坠。
不知道是不是快要下雨的缘故,膝盖那处又隐隐有些疼痛,何云霈随手捡了一根木根做以拐杖,磕磕绊绊地在街道中穿梭。
路上人多,越来越多的人南下重庆,大多都是难民,男女老幼都背着行李。街道小,车多人也多,时而有震天动地的喇叭声响,何云霈只能远远地闪躲着,艰难地挨着路侧行走。
走到一块略微空旷的地方,正要抬手招一辆人力车,忽然听见不远处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何云霈觅声望去,就见得前方饭馆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肥大身影。
何云霈见着,暗叫一声:“好家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开口大喊一声:“谢本棠!”同时放开了手脚,气势汹汹地向前奔去。
谢本棠这时正和侄子从饭馆里出来,忽然听得有人在叫喊自己的名字,转过头去,正要回答,不想骤然就看到了一张许久未见的面孔,不禁吓了一跳——他打死都没料到会在撞见何云霈,又想起自己携钱潜逃的往事,一个哆嗦拔腿便跑。
何云霈见状,气的脸红脖子粗,也跟着迈大步追上去。
奈何他腿脚不便,眼见着谢本棠就要溜得个无影无踪,急得满头大汗。
路边有个在卖三角耙的半大小孩,何云霈一扯他袖子,气喘吁吁地说:“去,帮我抓住前面的那个胖子,你的东西我全买了。”
“当真?”
“真。”
那小孩一听,扭头撒腿就跑。不多时,前方就有声音叫道:“抓住了!”
何云霈转身,就见谢本棠被那小孩压在了身下,头上那顶礼帽滚落在地,正如他的主人一样,在寒风中簌簌发抖。
何云霈红着一张脸,眼睛意外地明亮。
他不急不缓地走过去,停在谢本棠面前,移动了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个来回,而后噙着笑意道:“本棠兄,好久不见。”
谢本棠对上他这么阴恻恻地一笑,几乎是本能地打了一个寒战,艰难地开口:“云、云霈,好久不见……”
何云霈慢悠悠地蹲下身去,捡起地上的礼帽掸了一掸灰尘:“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本棠兄,我真高兴。”
谢本棠趴在地上,也扬起了一个僵硬的笑容,呵呵一笑道:“我也很高兴,这……这叫、什么来着……有缘千里来相会。”说着,微微抬起头来,打算再说几句软话来缓和缓和关系。
岂料,这时何云霈的脸色倏地冷了下来。
谢本棠似乎是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变脸吓得愣住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一阵疾风从脸庞剜过。
“啪”的一声脆响。
脸颊火辣辣的痛,随即,巴掌如狂风骤雨般落下。
何云霈毫不留情地赏了他几个大嘴巴:“高兴你还跑,让你跑,跑你娘的跑!”
谢本棠向后缩了身,在尘土飞扬中发出求饶的颤抖声音:“云霈,咱们兄弟一场有话好商量,别动手……”
何云霈张了张嘴,随即深吸一口气,一帽子就抽在了谢本棠的脑袋上,同时粗着喉咙怒道:“去你妈的兄弟!拿我当兄弟,还他妈的骗我钱!”
谢本棠捂着脑袋,急道:“我赔,我都赔给你!”
何云霈手上动作一顿:“当真?”
谢本棠捂着红肿的脸,见事情有转机,连忙应道:“真赔,我说话算数。”
何云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撑着膝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谢本棠:“赔多少?”
“如数奉还。”
何云霈秋风黑脸地把他瞪了一下,然后向四周环顾一圈,捡起一块砖头放在手心里掂了掂。
谢本棠登时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道:“再加两成,三成也可以……要不然咱们再合伙做生意?”
何云霈哦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谢本棠滔滔不绝地往下说,何云霈听了半响,听明白了个大概——谢本棠拿着潜逃的钱到重庆做起了棉纱和洋铁皮生意,如今大发横财,不仅手头宽裕,还在歌乐山上买了好几幢别墅。
何云霈心中毫无波澜,直到听见对方说了一句:“当初真是多亏了你。”
心中怒火瞬间燃烧,抬起手,一砖头就把谢本棠打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