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一百个春天身死,蝴蝶才能忘却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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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来才慢慢意识到,那种心甘情愿享受午后阳光的时光到底带给了我多少幸福。看着他时的那份平静心情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很久以后我回忆起来,念及往事,仍然心怀暖意。这是我们最好的时光。我想。安静地享受彼此的陪伴,感受对方浅淡而柔软的温和,甚至有心情向新一天的好天气致意。在后来跟他一起回忆过去的时候,我戏谑般地把这一段排在我的幸福榜前三。我知道他根本不会记得——我也不希望他记得。这样的小事,这样淡的温柔,就该留给我这样的人去填补一辈子。
我手里拿着的筹码太少。他一场赌局,一个豪赌,我就心甘情愿,输给他输得死心塌地。
而在第二封情书出现以后,这种微妙的平衡就被打破了。那封情书他夹在我常看的书里,我那天当着他的面翻开,那份情书就一下子从书页里掉出来。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是什么,彼此对望着沉默很久,才捡起那个有一定厚度的信封,还到他的手里:“你有东西掉了。”
他抬起头,大概想不到我会直接还给他,一时间怔怔地望着我。我看着他受伤而震惊的眼神,忽然就闭了闭眼,然后拿着书转身就走。
贺岁反应很快,立刻追上来拉住我的手腕:“哥?你等等我……!”
“贺岁,”我还是停下脚步,更多是因为手腕处的温度滚烫和心底难以忽视的慌张与疼痛,“小岁,对不起,我……”
他打断我:“哥,你都不知道是什么,你都不愿意,不愿意就看一眼吗……?”
“我知道。”我垂下眼轻声说,“……对不起。我那天整理你书桌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你的另外一封……信。”
“……你打开看了?”他怔怔地松开手,喃喃地说,“你都看到了,为什么不揭穿我,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还是要像以前一样对待我……?”
我轻轻地停顿了一下。是啊,为什么呢?我说:“……为什么要骂你?这又不是错误。”
“哥!”他说,声音忽然就有一点微微的颤抖,“我们谈一谈……可以吗?”
他的语气太过小心翼翼。我静静地听着,忽然就感到一种很沉闷的心痛。
“哪怕是我求求你呢?”他在我背后说,“……哥?我不相信你不明白。小的时候从来没有人像你一样爱我。从来没有人会牵着我的手带我回家,把我抱在怀里安慰我。我想永远永远跟你在一起,只有你在的时候时间才是真实的。不要因为这个就把我丢掉,哥,你……”
我颤抖着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回头看他:“不要这样。贺岁。”
“为什么?”他向前一步,声音已经带着轻微的泪意,“为什么?我也不要什么。”
我看着他,有点恍惚,忽然想到那天我躺在阳台摇椅上听着音乐,忽然看到一首歌下的评论:
要一百个春天身死,蝴蝶才会忘却相思。
……所以你呢。贺岁,你小时候的爱,盘算起来,有三分之二都是我给的。你什么时候会忘记爱我呢?但是贺岁,我从没觉得喜欢上谁会是你的错。喜欢谁都没有错。我摇着头说:“不……没有为什么。”
他固执地抓住我的手腕,眼里的泪光在灯光晕染下闪闪烁烁:“告诉我。哥。”
我看着他,觉得如鲠在喉。
他背着光站着,像一面被岁月雨水铅洗过的残垣,反复仰头,却还是阻挡不住泪水奔涌而落。
我忍不住伸手去抹掉他的眼泪,想伸手抱他又有三分退缩:“别哭……别哭。”
我有些笨拙地安慰着,拍着他的头和肩膀。而他始终定定地看着我,不断抽着气,眼里泪如泉涌。
恍惚间我想起很久之前的小时候,在我的爸爸和他的妈妈结婚以后,他们之间的争吵在短暂的热恋之后,也一如既往地从来没有停止过。那天他们第一次动手砸了一个茶杯。我被动静吵醒,看着门缝里透出的一条明亮的光线,怔怔地抱着自己在黑暗里发愣,却忽然听到贺岁光着脚来敲我的门。我溜下床去给他开门,他进来就扑在我腿上小声地哭。那时候我也是现在这样,笨拙地擦掉他脸上挂着的眼泪,相拥在一起像两只没有家的小狗。
那时候我说:“别害怕……小岁,别哭。”
然而越安慰,我自己也哭得越凶。
大人的事情,我那时还不懂。只是作为一个没有家的孩子,我所渴盼的,一直以来,不过是别人眼里平凡如水的幸福。
我想贺岁也是一样的。这世上没有人会比我们两个更加互相了解。
我叹了口气。大概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法回绝他对我的感情。如果我能成为他爱的寄托,那也比他从来都没有感受到爱要好上几分。
这算爱吗?我问自己。我对爱的定义不清晰。因此,我只能告诉自己,我也不清楚。
况且我又如何能说,他在我眼里何尝不是一样的呢。
“……别哭了。”我喃喃,“……贺岁。”
就这一句。他还是听出我语气里的落寞和难过,抽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很温顺地抵在我的怀中。
……我承认在那一刻,我心软得不可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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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知道他喜欢我之后,我也干过一些蠢事。贺岁开始实习以后,有几次我去贺岁的工作岗位探班,顺便跟他的同事打听了一下贺岁跟身边小姑娘的相处情况,求他能不能帮忙牵一下线。他同事趁他不在,猛向我招手,悄悄对我说,哥,就这几天下来,他对谁都一样。
我不死心,隔几周就追问。他终于忍不住,苦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哥,真没有,你也别问了。我跟他也做了三个月的同事,整天盯下来,他也就对你最认真。”
我知道他是开玩笑。可是当贺岁忽然拎着一个水杯从办公室里推门而出的时候,气氛还是凝固了。
他同事忙着打圆场。我装作自然地向他打招呼,心里想,他肯定知道了。
那天晚上他下班,一定要开着车来我单位接我。我上车以后,他沉默良久,递给我一杯热牛奶,笑了笑说:“哥,真别问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那么我有很喜欢的人。只是那个人,我不知道他究竟喜不喜欢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盯着我看,目光里满是温柔的笑意。我在他的注视下落荒而逃,几乎就要丢盔卸甲。承认吧,我想,他那么聪明,肯定什么都知道了。
他还在等待我的回答。我头脑风暴,没话找话:“你找不到女朋友,总不能黏着我一辈子。”
他静了一下说:“不好吗?”
我想说当然不好,可是话到嘴边,忽然就沉默了。
我们互相安静很久。他忽然轻轻笑了一下,拉动手刹,在发动机的声音里很轻地说:“哥,我离不开你。”
我坐在副驾驶,抬头望着窗前道路延伸,慢慢就变成熟悉的家的形状。
我又怎么离得开你呢。我把座位调低了一点,很疲惫地闭上眼睛,却忽然听到他问:“……哥,宁愿给我介绍对象,也不愿意接受我吗?”
“什么?”我说,问完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轻轻地“啊”了一声。他笑了笑,趁着红灯的间隙给我盖了一件衣服,说:“没事。算了。”
“……贺岁。”我叹了口气,说,“我也没有什么好的。”
他静静地开着车,没有说任何话,直到我快要睡着了,他才忽然说:“可是哥,对于我来说,你就是我的全世界了。”
他说话的语气很寂寥。我没有睁开眼睛,假装自己已经熟睡,又一次想,贺岁,我们真的很像。一样的孤单寂寞,一样的悲观避世,一样的倔强固执。我害怕如果我多说什么,就会带给他什么无法挽回的新的希望。可是我很少听到他把自己的感情表达得这么直白热烈。我试图建立起来的防线,还没宣布建成,就被他一下踹开大门,贴了个违章建筑的标签。
他衣服从我身上滑下去一点。我伸手去拉,扬起他平时爱用的洗衣粉的味道,忽然就想,其实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待在一起,也挺好的。
然后我发现,其实在我所有的幻想中,最坏的结局就是没有他。而我跋山涉水,在淤泥里拨开面前的芦苇希望看到月亮,也只是希望回过头来,最初的起点是他,最后的终点也是他。
我很想说,贺岁,所以一个名分到底有没有那么重要,重要到你非要我分清亲情与爱情的边界。我分不清,但也从来不影响我爱你啊。贺岁,其实我一直都很爱你的,可能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更加爱你。
但是不要把爱我当做你生活的出口。爱自己啊,贺岁。
我微微颤抖一下,即使已经闭上眼睛,泪水还是安静地打湿了眼睫。
我想,我一边让他爱自己,却感觉自己像一株枯草,在渺渺的尘世里等不到救赎,被风轻轻一吹就化成粉末。
那我呢。我流着泪,躲在他衣服后面无声地控诉:谁会来告诉我要爱自己,谁能让我敞开心扉,谁能来拯救我、拉住我,让我飘浮的双脚终究能够回到地面。如果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就好了。如果我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悲哀;如果我从来都不知道我是我,那该有多好呢。
可是我啊。我哭着想,我又多么放不下我已经触碰到的,那样温暖的爱啊。
而我们,我很少真的问过他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也和我一样,不喜欢把那些负面的情绪告诉我。我总是想,也许我们就是一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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