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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封情书

-----正文-----

我没想过还有第三封情书。那是很普通的一天。我回到家以后,他一直磨磨蹭蹭地粘在我身边。我完全不知道他这份莫名其妙的依赖到底来自何处。直到我走到我房间,把包挂在椅背上的时候,才忽然发现桌面上又是一个非常精美的信封。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什么,怔怔地回过头去看他。而贺岁却好像早就知道一样,对着我云淡风轻却微微紧绷地笑了笑:“拆开吧,哥。我的一点小礼物。”

“你的……情书?”我轻声说,手指抚摸过信封外套着的磨砂外壳和上面附着的一朵干花,“很漂亮。”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选择当着我的面把这一切剖白。但我可以知道的是,我并不擅长处理这一切的情况。面对他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看着我的神情,忽然轻轻地笑起来:“哥,这是我一年前,在一个下雪的夜里给你写的信。那是那一年里下的第一场雪。我习惯叫它们为信。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称之为情书。”

又是这种语气,跟他在信里的语气一模一样。我拿着那一封厚厚的信封,垂下眼很久,才淡淡说:“其实你也没什么把握,对吧。”

“对啊。”他轻轻笑着,双手坦然地摊开,露出他手里非常厚的一叠信纸,“我没有把握。哥,这些年我写过很多信,一封也没有给你看过。我后来觉得,这些心意被埋没多可惜啊,所以才挑了几封藏在家里,既期望被你看见,又害怕被你看见。我想……说不定,你也会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上我呢……?”

我早该知道。他从没有这么认定过一件事。而我也应该给出他一个合格的答案。本应如此,我想。

“……贺岁,”我说,“我会一直爱你,你也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一直如此吗?”他问。

“……一直如此。”我说得很慢,也很慎重,“贺岁,一直如此。”

“一直如此?”他问,背对着我笑了笑,“那有了这些以后呢?你看过我的情书,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思吗?”

他转向我,把那一叠厚厚的信封塞进我手中,眼尾竟然已经微微湿润:“……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思吗,哥?你怎么看我?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你对我的感情,是哥哥对弟弟的责任和包容,还是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你其实也喜欢我……?”

我很少见他这样跟我讲话,短暂地怔了一下:“……都一样,贺岁。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弟弟,我也会一直爱你,不管发生什么,这件事都永远不会变。”

“哥。”他有点激动,忽然劈手夺过那些包装精美的一封封情书,当着我的面把它们全部撕成了碎片。那些洁白的、带着墨点的纸片纷纷扬扬地飞到空中,在我眼中下落得好像很慢。好像是他沉重而艰辛的感情走了这么多年,一脚踏空,就跌成冬天大寒时节的落雪。

我没来得及抢,站在原地说不出话:“……你干什么……?”

“都一样,哥。”他忽然惨白地笑了笑,还是那样固执地看着我,“既然在你心里事情一直以来都没有改变,那其实有没有这些信,对我们来说都一样。”

我抬头望着阳光照射下在空气中飘浮着的微尘,像望着步履不停的人山人海在汪洋的人世间浮沉,忽然意识到他可能会错了意。或许他以为我的回答是一种变相的逃避,逃避向他宣泄我爱的证明;或许他以为我的回答是一种温和的回绝,而他深沉而痛苦的感情终于落得一个无疾而终的结果;或许他认为自己可怜,觉得他自己疯狂而可悲,觉得自己没有尊严的剖白是一场最最错误的豪赌。

可是,贺岁。我想。我也不知道。我爱你,可是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你,我爱你到底是出于亲情还是出于爱情。我看着他的眼睛,张口想要辩解,又想到一句“我不知道”大概会加重他的溃退,思前想后,忽然就什么都说不出了。

……我的小岁。我想,我很失败吧,长到这个年纪,也还是没有给你幸福。

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他和我很轻的呼吸声。他没有看我,转头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我沉默很久,避开他的视线,转头就要推门出去,他在我身后,却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非常用力,我几乎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微微颤抖。

而刚才在沉默中后知后觉的感情终于在他这样的挽留下倾泻得不留余地。我感到刚刚被我强行压抑着的不安与委屈终于铺天盖地地淹没了我的理智,转化成愤怒的余温。在甩开他的手之前,我垂着眼冷笑一声,忽然抬起头问他:“你想要什么?”

他被我问得一怔。而我看透了他这一瞬的破溃,却反而从心底生发出一种病态的畅快,步步紧逼地把最伤人的话往他身上甩:“你留我干什么?说啊?你想要我说什么?骂你,安慰你还是直接说我也爱你?说啊?爱我?爱我什么?你知道什么是爱吗,贺岁?你——”

我喘了口气:“你怎么从来就不问问,我难不难过……?”

我声音里尾调的颤抖,我相信他也听到了。

只是我喘了口气,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我怎么能这么说。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迁就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我为了他,他也为了我。我们的爱是唯一的,相互的。因为别人没给过我们,所以我们只好从对方的身上学习,试图捡起爱最美最纯洁的模样。

他很快伸出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哥,抱歉。我有些冲动。”

我摇摇头,在迷茫、愧疚和难过的情绪交织下忽然觉得非常疲惫:“别这么听话。你没什么可对不起的。”

他放开我了。我垂着眼,抓住门把手转得有些过头,在一阵锁芯碰撞的杂音中显得相当狼狈。他想过来,但我拒绝的意图太明显。我抓着那段冰凉而圆润的金属,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在逃离。大概只有败北的逃跑,才会显得这么不堪而又无所适从。

我还是输了。一败涂地。

那天我没有出来吃晚饭。他在门前走来走去,把那些浸透墨水和感情的沉甸甸的纸片捡走了。我听着门口的声音,感觉到他动作间刻意装出的随意的不珍惜,怔怔地起身,看着门口地上太阳拖出他的长长身影,出神地想,他其实还是这样。无论事情已经到达什么地步,他都能体贴入微,把所有事都做得尽善尽美,好留给你恰到好处的距离和风度。

你怎么这么好啊,贺岁。

太阳就要沉下去了。我看着他,从没有一刻这么强烈地希望我从来没有长大过。我多么渴望能以一个孩子的身份追上他,挽留他,祈求他永远留在我身边,不要把漫长的长夜和永恒的痛苦都留给我。

如果放弃理智的话,我会说,贺岁,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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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在那样无疾而终的一场争吵过后,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担心单独和他相处的时间到底该如何度过。可是我没有意识到原来时间会在我不经意间像梦里的夏天一样快速地消逝。等到后来,贺岁也结束了属于他毕业生的最后一个暑假。他也开始真正地忙碌,从金色的时光里出没,又踩着影子的纹路轻轻地推开家门。我有时回家比他早,有时他回家时我还在工作。在那些第一个回家、做好简单晚饭,开一盏小灯等待他回来的日子里,我会想起属于我的高中时代,明明也是沿着鸟踩过的树影出门,把书包带子从底部卷成毛巾卷的样子。为了节省时间,把从早餐摊买的早饭带到教室里,趁着早读的时候用书本遮掩着塞进嘴里,一切的一切到底与现在有什么不同。除了年岁的增长,这一路走下来,好像也没有别的。

也许我以前还会做梦吧。我笑了笑,想起在过去的时光里,那些在红色跑道上尽力奔跑着的我自己,那些埋在题海中冥思苦想的我自己,那些站在学校天台上、流着泪喊着不要放弃的我自己。那些真的是我吗?我不知道。可是我的人生就是从那千千万万个我自己里走出来,又各自散入人海,汇成了成千上万个共同的我自己,把那些统一命名为青春的我自己。

这样想以后,就不再那样孤独了。

而在我全部的回忆中,其中深刻的,大多数都有贺岁的影子。

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意识到我对贺岁的依赖。不是说没了他不行,而是从一开始,我就不能没有他。

这不是差不多吗。我笑自己。余淮书,你一边约束他,一边又在放纵自己。

然后我听到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只好先偃旗息鼓,把灶台上的火拧得更大一些,加快速度给这些菜全部收尾,好在他悦耳的钥匙声打破家里的寂静前,先听到汤冒着泡的幸福声音。

而他也会相当捧场。不遗余力地夸赞我的手艺,在吃不到我做的饭的时候就发消息给我,用近乎撒娇的语气拐弯抹角地说着想我的话。我只好包容他的任性,享受他的胡闹,闭上眼睛忽视他对我显而易见的爱意。我只好想,或许这也是上天给我的责任。让我去教会他什么是爱,什么是痛。可是我又想,对于这些,我竟然还是感激的。

再后来的一个周末,我因为有事在单位加班。中午的时候他忽然打电话给我,问我回不回家吃饭。办公室里除了我没有其他人。我把电话开了免提,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好。”

回家的时候他神神秘秘的。那天阳光很好,穿厚衣服就有点热。我把外套脱在椅子上,他拉着我,说:“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我笑了,放下包去厨房洗了个手:“什么?”

“这里。”他把我拽到阳台门前,“快来。”

我先看到阳台上一幅流光溢彩的彩色插图,有些惊讶地回头望着他。他笑着把我往前推了点,我打开门,忽然看清了那是一幅完整的拼图,上面是在草地上快乐奔跑的小孩和小狗,一下子就在原地怔住了。

“还记得吗?”他站在阳光照进来的木地板上,隔着阳台门笑着问我,语气里有一点点藏不住的高兴,“你小时候最喜欢的。”

那一幅拼图已经涂抹过胶水,在阳光下像缀着漫天的星星。我小时候有段时间确实是很喜欢玩拼图的。我摸了摸拼图有些不平整的边角,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拿着一幅最简单的拼图玩,拼好了放在桌面上。后来爸爸进屋去拿东西,我拿着那幅拼图,去给他们看的时候,他们已经为了一个物品的丢失开始互相责怪。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怔怔地站在门口,忽然就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离我而去。窗外的阳光,我求而不得的爱,和我孩子气的一点点骄傲和私心。原来我也不是那么重要。既然长大还需要很久,那么其实大家的生活里,少一个我也没有关系。

我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直到贺岁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角,我才慢慢回神,静静地看向他,以为他又因为爸妈吵架而害怕。然而他却指了指我手里的拼图,声音很小但很肯定地说:“很好看,哥哥。”

我注视他很久,眨了眨眼睛,眼泪就自己掉下来了。

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已经开始用力爱我了吗,贺岁。

阳光温暖而明亮地照在我身上。我说:“很好看。谢谢。”

他很满足地笑了,走过来把那幅拼图换了个方向,好让阳光更加充分地把它晒干。我整了整躺椅上的杂物,找了个空间坐下,在温和的摇摇晃晃中间,忽然有一瞬间感觉全世界都在安静地旋转、旋转。我怔了怔,看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瓷砖,一下子是多么想抓住空间扭转中那通往过去的入口。可是转瞬之间它就消失无踪,就像我白驹过隙的青葱岁月,我还没有来得及学会珍惜,就头也不回笑着要往前奔跑,奔跑到我触摸不到的地方。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一如往常的铺着花灰色砖块的地面,那些曾经的回忆却如同抓不住的蝴蝶,顺着我指间的缝隙飞远了。我看着那些瓷砖的边界模糊又清晰,在旋转和扭曲中恢复它们原有的形状,心里的感情一瞬间充盈得就要满溢而出。

我真的经历过这些吗。那些回忆起来已经可以用平静的口吻说的话,那些气到发抖、哭到失声、在看不到未来的黑夜里挣扎着叫喊的记忆,现在想起来却只剩下心口浅浅的痛。我真的还记得这些吗。我翻遍所有的书籍,听过所有的歌曲,试图从字里行间去留住曾经永远永远的印记。可是我太相信承诺了。一生的爱,不变的承诺,其实都在时光泡沫般的流光溢彩里残缺褪色。我想留住的永远,其实都是不堪回想的记忆的丰碑。

贺岁在我身后的沙发上看他的杂志。我在阳台上,望着那幅拼图眯着眼睛晒太阳,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心态很旧。

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真的不会哭了。平时洗澡后把脸埋进毛巾里,想象自己压抑而满溢的情绪能够在热度的抚慰下全部化成泪水,可是在回答贺岁在浴室外与我无意的闲聊时,尾音只有些微摇颤,句子开头如同啜泣般的吸气也模糊得恍若未闻。我闻着毛巾里干净而温热的水汽,多么希望他能听出我难以言说的痛苦,可是我思前想后,所有能允许自己得到的慰藉,也只有在浴室里安静放下防备的这几分钟。

我想他也是一样的。可能只是因为面对的人是我,他疏离而坚硬的外壳,才会因为亲近的感情而暂时瓦解。而想到这里,我意识到其实这样的想法会让我有一些隐秘的快乐。我会觉得,你看,他只对我不同。

可是,我想,这也算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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