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家女眷蓄意下毒,将军府又闹出了命案,朕正左右为难,你又跑来朕面前说你隐瞒了身世,究竟欲意何为?”
玄烨冰冷的声音从大殿正中央传来,南风绫跪在地上,一一回话。
“臣既出身南风氏族,又嫁予将军,自然作为南风家庶子,也是将军结发之人,理应在此时担起两方错处,向陛下表明忠心。”
玄烨听后,微变了神色。
“表明忠心?难道不是要替他们向朕求情吗?”
南风绫低头,继续道:“臣在此表述衷情,并非为其开罪,臣为父之子无以违逆家族重托,故而盘桓将军府迟迟不敢声张,担心两家因此出现争执,让朝廷纷争,让陛下为难。”
玄烨看着他跪俯在脚下,他明知南风绫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言语只是从中斡旋,却还是得到了取悦。
南风绫露出的恭敬又刻意的讨好,令玄烨十分受用。
“起来吧。”
南风绫规规矩矩跪在大殿中。
“臣有罪,不敢起身。”
玄烨见他如此,不再多言,转而将目光投在了青尾身上。
“你上次所说之事,还未能陈述详细,不如趁现在再说予朕听听?”
“是......”
青尾在玄烨的注视下,强撑着缓缓站起,他的心神还在为南风绫铤而走险所牵动,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想起所言之事。
虽是有些不合时宜,却不敢不说下去。
“启禀陛下,近日瑶台坊与教坊共同研习陛下所传授的剑术之舞,臣与多名剑士舞者共议,若彰显我北国剑气清风,皆认为可属意于云剑。”
“云剑?”
玄烨的手指轻敲龙椅的宝座扶手,将视线转向了正前方跪着的人影,他想起来南风绫在花神节惊艳一舞,白衣翩翩现世恍如谪仙。
“登高台之上,舞者手持云剑,身姿轻盈融入天地之间,行云流水间可与云共舞......”
玄烨描述起舞剑的画面,沉陷在幻象中时,南风绫跪在地上,忽然冷不丁地开口。
“陛下,臣有不同见解。”
玄烨被其打断,有些不悦。
“你有何见解?”
南风绫颔首,微微俯身。
“臣虽未得精通之术,却也在将军府略识得剑舞之术,云剑乃文舞剑,虽充满书卷诗意,但作为国剑,未免过于柔情,若是在多国会盟之际只展示文舞剑,将不可彰显我北国威风凛凛之士气。”
玄烨听后,深觉言之有理。
“那你认为,何种剑舞合适?”
南风绫稳稳回答:“臣认为,为国之舞,当选青峰。”
青尾听闻后,神色为之触动。
他想不到南风绫只在将军府研习过几日剑谱,竟参透了舞剑的精髓。
青尾回身,双手行礼,向陛下道:“禀陛下,青峰剑舞剑影气势如虹,挥指大地剑指苍穹,其剑法千变万化,却能综合剑法的灵动飘逸,又可兼顾威力与气势,却为上上之选。”
玄烨看着弓背跪在地上的南风绫,勾起了嘴角。
北沧向来以精湛的剑术闻名遐迩,与西廪和东鬓国会盟在际,若能在会盟上以舞剑惊艳四座,可大大地增加北国威仪与风气,也好杀一杀南疆在边境躁动的野心。
玄烨如此想着,将目光汇聚在了南风绫身上。
不愧是将军府里养出来的人,倒还算是个可用之才。
“你方才说,要向朕表忠心?”
南风绫身形微动,将头低了下去。
“是,陛下。”
玄烨沉稳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那你认为,该当如何表之?”
南风绫抬起头来,刚好对上玄烨那双变幻莫测的眼睛。
“臣......愿听从陛下差遣。”
玄烨勾起嘴角,随即长袖挥出。
“既如此,朕便允你将功赎罪,赐你为礼部太常寺,领发配司教坊之令,柬选教习国剑舞曲事宜,若会盟之上出现任何差池......朕惟你是问。”
南风绫愣了片刻,双手举过头顶向下拜去。
“臣遵旨。”
瑶台坊楼阁之上,月亮高悬。
夜半三更,青尾靠在睡榻边,毫无睡意。
他顺着打开的窗棂,目光远远投向皇城。
今日南风绫擅闯宫闱,将自己隐瞒的身世和盘托出,不惜给南风氏族扣上一顶欺君的帽子,虽句句未提及将军,却句句都在以身求情。
此等情意,恐是在世夫妻也没几人能做到。
他原以为陛下定会勃然大怒,但却因会盟一事,皇帝并未追究罪责,不知是福是祸。
皇帝在后宫中打造起一座莲花楼,虽取名“邀月”,其楼宇身形却与当年的莲花楼惊人地相似。
而能够如此复刻出当年的建筑,定是亲身经历之人。
难道皇宫中有当年莲花楼一案之人,在设计谋划......
青尾艰难地翻个身,往日种种皆朝他涌来。
他本想借机利用皇权为瑶台坊正名,从而更好地维护住那些女子的身世和清白,只是卷入这纷争的漩涡之内,发生的桩桩件件事情,倒让他开始有点迷惘了。
无形之中,好似有什么人在背后推动这一切......
入夜后,将军府。
因白日里发生了太多事,南风绫安顿好府中琐碎的事务,这才得空歇上一歇。
他遣走了婉青,独自坐在将军的书房里。
夜晚静谧,他坐在将军平日里常坐的蒲团上,抚摸着常年使用后桌面沟壑的深深浅浅的痕迹。
砚台中的黑墨已经凝固,他拿起桌上羊毫笔,学者将军的样子握着笔杆,保持着这个姿势,呆坐了许久。
将军离开前,就是坐在这里,给他写下的和离书么?
想到这里,南风绫胸口发闷,只好放下笔,转身钻到屏风之后,双手伸进书柜中翻找。
那密道的开关......应该就在附近。
在他就快要将整个书柜翻找一遍时,暗处的方格内放着一只不起眼的琉璃盒子引起他的注意。
那盒子做的实在精致,其上的古铜色雕花并不像是北国的产物。
他并未细看,有意拿起,却无意间转动了一旁的钮扣。
轰隆——
墙壁的暗门开启,黑黢黢的通道就这样被打开。
南风绫连忙拿起桌上的蜡烛,摸索着探了进去。
与上次莽撞地冲进来不同,南风绫在黑暗中逐渐摸索,逐渐找寻到了一丝方向感。
他试着沿着他居住的侧殿方向行走,曲折的暗道里寂静异常,南风绫手持一柄蜡烛,扶墙一路摸索。
密道幽深,他走的极慢,直到蜡烛熄灭,周身再次陷进黑暗。
也许是因为这暗道是将军修建,也许是因为通道里还残存着将军往日在其中穿梭的身影,南风绫身处其中,虽失去光亮,却并不曾畏惧。
他摸着墙壁,往寝殿的方向走去,不久后便触到了开关,尽头的石门开启。
在门缝中的光亮照进来的那一刻,南风绫突然心存希冀。
他突然希望这扇石墙打开,就能见到将军一身玄衣,如同往日一般坐在床畔拿着书卷等他。
将军要是看见他从暗道中走出,定会露出讶异的神色......
随着开启的声音落下,石门完全打开,南风绫看到了自己寝殿中与自己离开前别无二致的陈列摆设,空荡的房间里地上,还零落着药盅洒出的汤液。
寝殿中没有将军的身影,只回荡着他一人的脚步声。
南风绫轻叹一声,动手在寝殿内收拾行装。
天亮他就该启程前往皇宫。
会盟在际,宴会舞剑一事迫在眉睫,他被皇帝委派作为首席教司,从明日起便要在皇宫中安置。
南风绫收拾途中,意外看到了散落在地上的一棵不起眼的药材。
他将那只药草拾起,在手中形状呈球状,不同于其他药草的枝叶,顶部细小的绒毛花钟状,颜色灰绿。
长得奇奇怪怪,这是何物?为何会出现在他的汤药中?
南风绫将其收起,想下次见到赵太医时,可以请其分辨一二。
收拾好行装后,南风绫再次点燃起一根蜡烛,沿途返回。
直到他顺着原路回到了书房的通道之时,忽然在交叉处,看到一条不同于其他方向的暗道。
这暗道笔直而幽深,其方向似往书房的深处探去,而那个方向,并非通往各个偏殿的位置。
南风绫知晓暗道仅通单向,故而并未前行一探究竟,直到他从通道走出来返回至书房,心中仍十分疑惑。
那条暗道究竟通往何处?若时间来得及......
“夫人,夫人您可醒了?信使大人来接您进宫,已在外恭候着了。”
婉青在外敲门,打断了南风绫的思绪。
“命他在外等候,我即刻前去。”
“是。”
南风绫将书房恢复原状,看来那条未知的暗道,只能等他再回来时一探究竟了。
“婉青,你在府中看护好家院,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可派人前去瑶台坊,我会告知青尾命专人接应。”
婉青点头答应,抬眼间满是忧虑。
“夫人......将军被扣押在宫内,现下连您也要去那皇城里,婉青实在担心......”
南风绫挤出一丝笑容,轻轻抚了抚婉青的头。
“担心什么,无论发生何事,我都是将军府的主君,有我在,必不会叫你们受委屈。将军与卫鑫只是暂被扣在宫中,此番前去,我定带他们回来。”
婉青忽然眼眶红了。
“夫人......婉青会看护好府邸,等您回来的。”
行囊被下人安置在仪车后,南风绫转头看了一眼天蒙蒙亮时的将军府前门,独自坐上了仪车。
坐在狭窄的车厢内,南风绫在车轮的颠簸中微微晃动。
恍然间,像是回到了他初入将军府的那天。
那时红妆十里,锣鼓漫天,他头顶着红盖头,也是这般独自坐在狭小的车厢内,忐忑不安地赶往前途未知的长路。
他掀开车厢的纱帘,望着外面熟悉的长街,在将军府中度过的这段时日里的往昔日夜不停浮现。
他那时决计不会想到,原本千方百计想要逃离的地方,竟在此刻让他如此牵肠挂肚。
天已放亮,仪车准时抵达宫门。
南风绫随着信使指引,搬到了靠近花园的一处矮房内。
矮房虽小,陈列摆设却一应俱全。
在房中安置好行装后,信使派人来遣送了皇帝命人交予他的东西。
下人呈上来的托盘当中,摆着一套缂丝八团白纱袷袍,领口棉袍有十余道金色镶边,头顶玉羽冠晶莹透亮,华丽异常。
“这......”
“这是陛下着人赶制出给太常寺大人的衣物,大人在宫闱中可着此衣,另附令牌一块,可令大人在宫闱中自由出入,可随意调遣教坊。”
“谢陛下赏赐。”
等信使退下,南风绫更换上锦袍。
他盯着镜中的自己,华服锦衣的妆衬下,倒是给他增添了不少威仪。
时日正好,南风绫起身,前去教坊。
教坊司属六部之首的礼部,有众多乐师和多种历代相传的乐器,蔚为大观,专门在庆典或接贵宾时演奏乐曲。
分为东西两院,东院以瑟,西院以琵琶着首。
教坊女人居多,皆精通音律,能弹琴瑟、琵琶等等,能歌善舞。
她们原本在教坊中研习,见南风绫前来,纷纷跪下行礼。
“见过太常寺大人。”
未等他回话,青尾便拖着一袭拖地的孔雀羽翼长裙出现。
“太常寺大人气宇不凡,风度令我等折服,教坊司上下听从太常寺吩咐,谨遵大人旨意。”
青尾对着南风绫行礼。
南风绫当着众人的面受了礼拜,与青尾悄悄在暗中互递了眼神。
有青尾的帮衬,南风绫感觉内心踏实了许多。
“我乃新官晋升,首位上任,望诸位谨遵懿旨,以会盟宴会舞曲为紧要,必尽全力。”
“是——”
众人齐齐应和。
南风绫用一日时间随着礼部官员熟谙籍排,又与礼部其他官员互送文册,事务应接不暇,转眼间太阳西下。
在宫门下钥前,南风绫回到教坊内与青尾会面。
“太常寺大人里外接应忙得晕头转向,总算在这时想起我了?”
面对青尾的打趣,南风绫接过在一旁的玖玫倒来的茶水,坐在椅上歇息。
只这一日,他就有些愁眉不展。
“教坊的舞种均已定论,为何推行之事迟迟无果?”
青尾也不绕弯子。
“我携瑶台坊精通乐器之女子十一人入宫,其名字均已在册,你可有发现何端倪?”
南风绫放下茶盏。
“教坊名册我只是瞧过,并未细细过问,只依稀记得琴瑟一组明显有所空缺。”
青尾点点头。
“我刚来教坊不久,却也知道琴瑟作为教坊乐器之首常需为官家演奏,是万万离不开人手的......”
南风绫放下茶盏。
“你是说,东院有几名女子在名册上消失了?”
青尾正色,继续道:“我正有此猜测,昨夜事发匆忙未能深讨,陛下此番委派你为太常寺一事也有些蹊跷,不然......”
“太常寺大人!”
南风绫正与青尾小声交谈,被一声叫喊打断。
只见赵太医背着药箱,一路气喘吁吁地走来,见到南风绫立刻停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赵大人?”
“听闻主君在宫中被委派了职务,在下还不曾相信,如今一见,这才明了了。”
赵玉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
“青尾公子也在......好巧啊,又聚在一起了。”
“赵大人匆匆而来,所谓何事?”
赵玉这才如梦初醒,缓一口气道:“我猜想主君是为了解救将军一事而来,特来告知......太常寺大人,此番会盟之事实乃意有所指,陛下欲意修复当年樊楼,不知其为何意,大人可要当心啊。”
青尾听他所言,紧接着接话:“你也看出邀月与当年莲花楼相似?”
赵玉连忙俯首:“小人恰巧去文渊阁查阅古籍药材,偶然间发现陛下书桌上的楼阁典籍,其中一页正是当年被焚烧殆尽的莲花楼,这才想起陛下正在修建樊楼一事,唯恐青尾公子与太常寺大人牵连其中,特来报信。”
青尾与南风绫交换了眼神,沉默片刻。
“如此,多谢赵太医提醒,既已接手会盟一事,教坊案牍累累,实在分身乏术,若再有何消息,烦劳赵太医继续留意。”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送走赵太医之后,南风绫才想起怀中收起的药材还未能拿出来,让赵太医分辨。
他将那枚灰绿色的小球放在手中,刚想要收起,被玖玫拽住了衣袖。
“大人手中之物,可否拿给奴婢察看?”
待玖玫细细拿起看过,神色有些凝重。
“如何?”
“奴婢父亲曾做过几年郎中,略略识得一些草药,大人手中此物实在特殊,与乌羽玉极为相似。”
“乌羽玉?那是何物?”
玖玫眼神深沉,低低道:“此物多为巫师道士所用,汁液有毒,是上好的致幻剂。”
!
此言一出,南风绫立刻变了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