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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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世界如此安静,好似大家都睡了,网络上却还是热热闹闹。苏明绚拿出手机,打开社群,大量文字和照片涌入,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从小便生活在社群网络中的这一代学生,就像俄罗斯娃娃,表面外观精致完好,但若拆开,里头是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易坏的、稍有不慎就会弄失的、面貌不全的娃娃。他们习惯把自己分得很多层。很多学生拥有不止一个社群账户,公开的,半公开的,只有少数几个朋友,或彻底匿名,不让任何人知道的,在不同的账户展现不同的自己。
也许匿名账户上的才是他们真实的自我,也许不是。在实体的、非实体的空间里,每一刻都可以是表演,不代表本人的心声。
苏明绚也有一个匿名账户,经常在上面分享最近在听的歌曲,有时也会发自己唱歌的片段。她有正在追的韩国偶像团体,经常写在周记中,在学校也和同学讨论,但很少谈论自己喜欢的歌手,除了在匿名账户上。没有人知道,她曾在深夜写下长段歌评,曾翻唱了很多喜欢的歌手的歌曲,还曾自己写歌,作词作曲。
苏明绚真的很喜欢唱歌。一个人说的话,不代表实际上她在想什么。唱歌却不是这样,人们不会唱自己没有共鸣的歌。但当我们在唱歌时,很少人会觉得那是我们在想的事情。她觉得,唱歌很安全。
两周前,苏明绚注销了这个匿名账户。那天是她与梦露最后一次谈话。因为热音社成果发表的事情,她们已经聊过三次,三次都不欢而散。
听说,把老鼠囚禁在一个窄仄的空间内,只给予它们微量的食物,老鼠就会自相残杀。校园不正是这样?什么资源都很有限,美是有限的,排名是有限的,自由是有限的,崇拜是有限的。伤害,是可以想见的。
人们总是觉得,加入热音社的学生都不爱读书,如果想要玩音乐,何必来其华女中。但其实,畸形的竞争在学校随处可见,如同雾霭,厚厚地笼罩在每一个学生心上,没有人能够幸免。热音社的成员们每周都要上补习班,排练因为种种原因经常凑不齐人。除了她,大家几乎都希望取消成果发表,专注学业,梦露也是如此。
大家好像都认为,人生是一纸连连看,从写着一的点,画一线至写着二的点,中途不得摇摆,也不得节外生枝,得一心一意地画到最后一枚小点。
苏明绚不想就这样放弃成果发表。她国小、国中都在合唱团,高一时也加入了其华女中的合唱团。在合唱团的每一秒,她都在听别人的声音,她的声音跟别人的融合在一起。不只是在合唱团,苏明珣很多时候都是这样,她想要改变,于是才转入了热音社。
苏明绚问梦露,就我们两个去参加不行吗?我们可以请齐物热音社的副社长支援,她是鼓手。她用几乎是拜托的语气说,成果发表结束,就是暑假,人生只剩下考大学一件事,就不能唱完一首歌再升高三吗?
梦露哭着说,苏明绚,你有没有为我着想过?为了成果发表,我要跟齐物热音社开会、我要练习、跟厂商拉赞助、谈折扣,我一直在回讯息,根本没有时间读书。上一次段考,我考了二十三名。你是全班第五名,这就是证据,为了这件事我退步那么多,你却一点事也没有。你像个小孩哭哭啼啼,整天吵着要吃糖,却没想过我的未来该怎么办,如果你明年考上了最好的大学,我只有不怎么样的学校,你要为我负责吗?
说到一半,打钟了。苏明绚看着梦露,说,对不起,我再也不会拿这件事烦你了。
她能理解梦露,但仍感到悲伤。再这样下去,她就要长大了,她没有信心自己得以适应社会,没把握自己能顺利变成和父母一样的大人。她想,在这样的社会里,我是谁,好像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没有长成某个样子。十七八岁,就好像昆虫结蛹,介于毛毛虫跟蝴蝶之间,我知道自己快成为蝴蝶了,但我看着身边的大人,觉得蝴蝶好丑,我宁愿在蛹里窒息。
世界再大,她也只想在蛹里寂静地长眠。
苏明绚为成果发表写了一首歌,这不是她第一次写歌,不过是第一次公开。本来那首歌是给梦露唱的,梦露却说,这次我当你的和声,苏明绚考虑了好几天才答应。
但,最后她们两个人都没有上台唱那首歌,就这样结束了。
关于那些她自己创作的歌,苏明绚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她的静默究竟是无话可说?或是不认为有谁值得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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