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缘
-----正文-----
江阙微微俯下身,仔细翻看着书摊角落里的几册泛黄陈旧的小说。
足有半晌,他才转过脸对任雪流说:“这里竟有第三册《水月缘》。”
商船顶上吊着玉兔花灯,在他脸上打出莹白的晕影。他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与年纪相符的神色,语气也因喜悦而变得轻飘飘的。
任雪流不懂这些,顺着他说:“是很少见的书吗?”
“这位公子是识货人哪。”船家瞅准商机,很快凑了过来,满脸堆笑,“这可是我从别处淘来的珍本,市面上罕见得很,只消一两银子。”
这本书先前放在不起眼的位置,显然老板对它并不上心,怎么也看不出值这个价钱。
现下明摆着是见江阙喜欢,要宰客了。
任雪流眉头微皱,正要开口,江阙已爽快地掏出银子,将它买了下来。
他还像捡了大便宜一般,对船家道:“多谢,不知还有没有其他几册?我都要了。”
得到否定的答案,江阙显而易见的失落。他又挑挑拣拣买下几本新书,总算兴尽而返。
“没想到在这儿能淘到宝贝。”见任雪流不语,江阙解释道,“这已是四十年前的旧作了,传言共有四册,不过当今市面上只有前三册。”
任雪流问:“为何?”
“我曾去首刊的刻坊打听过,坊主说,作者杜子春只交了前三稿便不知所踪了。”
四十年前,正是当今皇帝领兵进军京城,刀斩前朝昏君,一创大炎之时。山河动荡,人在尘世间浮沉,有如雨打飘萍,消失也不足为奇。
江阙说着,突然瞥了任雪流一眼。
他最喜欢的小说人物,是《水月缘》中男主角的红颜知己逍遥仙子。
她是天上下凡的谪仙,风姿绰约,婉如清扬。
最重要的是,她并不计较主角的出身。哪怕他来自北国荒原,举止野蛮不通礼数。
两年前因为姑姑的一句“云雨宫的人都不正常”,再加上性情孤僻,也无从与人结交,江阙无意间开启了看话本的癖好。
他想知道所谓正常人是何种模样。
《水月缘》是他读的第一本小说,感情特殊,虽然已收集全前三册,但只要在书肆见到还是会买下来。
可惜故事猝然而止,至今也不知二人能否终成眷属,害他想得抓心挠肺。
正沉思着,任雪流指挥船夫将船向酒家靠了,买了一壶时令的黄梅酒。
“听人说这是连郡特色,你尝尝看。”
江阙一愣,双手接过那瓷制小杯。
黄澄澄的酒液散发出酸甜的香气,只是轻轻闻了闻,便有些醺醺然了。
他此前从未喝过酒,犹豫着如何下口。
任雪流却面色微微一变,拉过他的左手道:“你的手怎么了?”
“不过无意刮蹭到了,不碍事。”
意识到任雪流指的是毒蝎蛰的小伤,他下意识想将手缩回去,却被对方牢牢扣住腕子。
任雪流低垂眉眼,在随水流缓缓摇摆的花灯下,仔细地为他上药。
他向来对疼痛不甚敏感,当时陡然被蛰了一下,也并不觉有什么。如今被任雪流这样珍而重之地对待,倒觉有些痒意,酥酥麻麻的。
心跳随着悠悠的橹声,一荡一荡。
初次见时,江阙便觉得任雪流很像逍遥仙子。
同样美丽,同样出尘,同样温柔解意。
任雪流却不知眼前人正在心里将自己比作仙女,药上好了,他笑道:“你怎么总是这样冒冒失失的。”
江阙想,好在他没有发现右手放血的伤口。
为岔开话题,他一口将杯中酒全咽了下去。黄梅酒酒味不重,只是出乎意料地酸。
他本就不爱吃酸,禁不住鼻子一皱,吐了吐舌头,埋怨道:“酸得很。”
任雪流看得好笑:“又没有人逼你,喝得这么急作甚。”帮他把酒杯再满上了。
有了经验,这会儿他便小小啜了一口,待舌尖酸意过去,梅子的清甜泛上来,总算是有些滋味。
二人在舟上小酌,不知不觉喝了许多。
江阙苍白的面颊染上酡红,倒显得血色生动些。
到今日他才知道自己酒量不佳。分明是对半分了一壶,任雪流半倚船舷,怡然自得,他却连这赏心悦目的一幕都看出重影来。
见江阙表面上还端坐着,实则已经身形不稳。任雪流忙扶住他的脑袋,才没让他栽下去。
他的掌心凉凉的。
酒劲上头,整个人热得厉害,江阙下意识朝那凉意追了过去,用脸颊轻轻蹭了蹭。
“我明日便要离开连郡,去荷陇了。”
若在清醒的时候,江阙绝不会主动提起这事儿。
任雪流看着他像只小雀似的停在自己手心,竟一时也未抽手而去。
“带我一起去罢。”他说。
“你?”江阙仰起脸,“明日不是武林盟的会盟仪式么,你不去了?”
“也不是非去不可,还是同你在一起更有意思。不过去荷陇做什么呢?”
江阙盯了他半晌,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可惜那迷离的眼神实在没有威慑力。
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觉得犯了大错的人,也有机会被原谅吗?”
任雪流只道:“亡羊补牢,为时总不会晚的。”
此夜无星,朗朗江天上高悬着一轮满月,在层云后半明半翳。
因主人的吩咐,小舟已经停摆,只随着江水任意而动。
热闹的吆喝声和来来往往的游船渐渐都离他们远去了。
他一生少有如此闲适安逸的时候。
凝视着任雪流似是悲悯的神色,江阙心头一直压着的那块大石像是沥过一场春雨,被抽芽的小草顶开了那么些许。
他说:“《水月缘》有一节里写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乞儿被名门收养长大,竟爱慕上这家的大小姐。可小姐已有婚约,与那人两情相悦。成婚当日,乞儿掳走了小姐,师门却遭了仇家的毒手。
“小姐以为是乞儿背叛了师门,才会给仇家可乘之机。尽管这只是个巧合。
“后来乞儿将仇家灭了满门,将小姐关在远离人烟的山上,二人有了一个孩子。但小姐还是找到机会逃走了,逃回到心上人身边。
“可惜乞儿还是找到了她,将她的新家也毁掉了。”
任雪流静静听着,见他停下话头,才问道:“再后来呢?”
“再后来作者就不见了,还没有结局呢。”江阙道,“你觉得像乞儿这样的人会被原谅吗?”
没有等到任雪流的回答,江阙便自顾自地说:“我猜,结局是他死在小姐的手上。”
直到几年后,任雪流将《水月缘》读完,才知当时在飘摇的小舟上江阙所说的,并非这本书中的故事。
而是至今仍为江湖津津乐道的江雨、乔夕云的轶事,由身为人子的他所见到的最真实的一面。
只是关于他自己的过去,他生前却再未和他提起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