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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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若从不提起他的童年,他觉得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然而,时间久后,我还是听说了些事儿。不可思议——我用这样的态度看待它。
原来陈若以前是个爱哭的孩子。他很怕打针,去医院挂点滴还会打抖。有一回医生给他做皮试,针刚进去,他就发出了杀猪般尖锐的叫声。药水打完,陈若哭了半个多小时,把眼睛哭肿了,眼球第二天还干涩着,怎么都睁不开。
陈若的眼泪可以出现在各个场合。家长吵架他哭,老师辞世他哭,同学生病他也哭……我完全看不出他有这么博爱的一面。我认识的陈若善于算计,神情里带有世故的精明。他讲述的自己是拽拽的,酷酷的,搞得我还以为他小时候是块钢板一样的男孩,没想到他活得竟有这么柔软。
我开始好奇,陈若怎么长成了这样。我知道他最后一次哭是在大学之前,因为他做结核酸菌测试的时候,护士手生,给他戳了三针,一针比一针狠。陈若疼得五官全皱在一起,硬是没吭声。
陈若发现自己同性恋倾向完全出于巧合。
五年级,少年少女逐渐萌生出性意识,尽管他们自己还察觉不到,但男女生再也不像以前那般亲密,异性交往间多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班上早熟的女生已经开始发育,部分男生也学着成年人,对她们的身体评头论足。初中,男生会聚在一起聊AV网站,彼此分享种子资源,陈若觉得他们好无聊,也就从来没有参与其中。
他的性成熟也晚于其他男生。快高中了,陈若才迎来他人生第一次梦遗。那晚他做了个绮丽的梦,梦里一双宽大而粗糙的手抚摸过他光裸的身体,轻轻揉搓着他的乳头。他感觉自己在那人手下变得非常奇怪,下体用来撒尿的地方高高竖起,仿佛等待着谁的安慰。
第二天早上他被单湿了,好像尿床。他慌忙爬起,回忆起未做完的梦,羞愤的心怦怦跳动,脸上烧出一片红。他清楚这是很正常的生理现象,但他没听过哪个男孩会对同性产生欲望。
陈若躺在床上,脑子不受控地回想那双手的触感,渐渐地又勃起了。他无师自通地挑弄自己鼓胀的阴茎,很快泄在了手心里。他闻到自己精液的气味,和记忆中淡淡的咸腥味很不一样。他查了很多资料,把原因归结为自己第一次手淫。
没人知道那时他有多轻松。他很快接受自己是同性恋的事实,并且不打算改了。
高考结束后,马硕赶在谢师宴前攒了个局,叫上了陈若、左帅还有邱博轩。本来陈若以为左帅肯定没心思参加这种聚会,但马硕和他的关系显然比表面上来得要好。消息来时,左帅什么都没问,说了句时间、地点发我,就任由马硕安排了。
陈若捶了他一下,问他到底想干嘛。左帅一把捞过他的肩膀,往他脸上亲了一口,避重就轻,调笑说:哪有干嘛,我在你眼里到底啥形象。
陈若闹别扭,往沙发另一头挪了挪。想到他们两没家的还要同居大半辈子,忍忍也就算了。
马硕这边刚说好,没几天就把人约上了。他们也不吃什么正餐,要了烧烤店的一个包厢,准备从下午八点一直吃到第二天早晨,浪他个通宵。陈若觉得这行为非常傻/逼,但左帅兴致勃勃,不要钱似的端了老板几大盘烧烤,屁颠屁颠地拿来分了。
邱博轩叫了一箱啤酒,十二瓶,然而这桌总共就两人能喝。左帅吃安定,吃氯氮平,不能接触酒精;陈若对酒有阴影,他看见这液体就生理性反胃。两人把原因一说,邱博轩悲鸣一声:好吧好吧,得,我和马硕喝。
左帅给自己和陈若各要了一升矿泉水,碰杯的时候,他们以酒代水,一口闷了。啤酒配烧烤,这餐饭真就吃到了后半夜。
十一点左右,马硕和邱博轩各吹了四五瓶酒,醉意上头,开始犯迷糊。马硕胡言乱语说起自己以前喜欢过的姑娘,陈若这才发现这人看着正经,想得挺花。
马硕拍拍自己的肚子,诉苦道:“我说,就我这,身材,不然哪追不到那个谁……我给,那谁告白,她说我们还是做朋友好,没有恋爱打算……嘿,下个礼拜就看着她找男友了,说白了,就是嫌弃……”
邱博轩抖着手给他斟上酒,举起杯说:“那你看看,你看看自己这身,看看这两,”他指了指左帅和陈若,“选谁,你看,一目了然。喝!”
他和马硕碰杯,张嘴打了个酒嗝。左帅和陈若咬耳朵。“真臭啊。”他说。陈若只是点头。
两个醉成烂泥的人还保留最后一点清醒,终于想起自己似乎冷落了另外的人。马硕去解手,回来看见邱博轩拿烧烤签当话筒,戳到陈若脸上,大着舌头问他:“你,出息大了,以后去哪……”
他指的是最后一次模考,陈若考了近六百分,稳稳过美院线的事。韩志北明着说,最后关头,全班只有陈若一个人可以谈放松,因为他就算心态爆炸少考两百分,也能凭统考成绩上一所不错的一本。
邱博轩把这事儿记到了现在。考完对答案,陈若果真没犯大错,成了全班第一个确定大学去向的人。韩志北直男带班了三年,最后关头玩了一手浪漫。别的班撕书丢作业的当口,韩志北给他们一人发了一颗纸做的星星,说这是他花了几个晚上叠的,祝兔崽子们高考大捷。这些星星经由班长组织,被拆开写上各自的目标,又重新折好,丢进了一个玻璃瓶里。
他们都惦念着星星,邱博轩尤其想知道大家在星星上都写了什么。他很喜欢这些同学,希望每个人都能得偿所愿、梦想成真。
陈若还没答话,马硕大步跨了过来,抢过竹签,大喊:“你怎么不问我啊!啊!有什么,都找我!嗝!”
他踩上沙发,像自由女神像那样,一只手抱着并不存在的书,另一只手把竹签高高举起,激昂道:“我,马硕,以后是,脑科学的专家!甭管什么,嗝,抑郁,啊,焦虑,都给他破了!什么精神分裂,破了,都没事了!我全治好了……!”
“你干什么,干什么啊!!!抢!!!”马硕还想发表他伟大的朝精神疾病宣战的自白,邱博轩抱住他的腰,两个人重心不稳跌倒在沙发上。
他们就一根竹签的归属在沙发上扭打起来,马硕不住地蹬腿,想把身上的邱博轩踢开。然而邱博轩有技巧地回避这一攻击,他擒住马硕的手,把人锁死在身下。骚乱中他们碰倒了几瓶没喝完的啤酒,包间里溢满了浓郁的酒臭。
陈若嫌弃地用手扇了会儿空气,勉强能呼吸了。左帅见两醉鬼发洋相,笑到腰都直不起来了,还要举起手机录像,说等哪天马硕真成专家了,就指望录像狠狠诈他。
陈若时常不能理解左帅的想法,他的思维还停留在邱博轩问他以后啥打算的时候。竹签指向他时,他脑子一片空白。他从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未来。马硕会在醉酒后畅谈怎样成为脑科学学者的理想蓝图,而他想得却只是走一步算一步,走百步算百步。
他不认为自己的想法有什么错,世界上当然也有很多随波逐流的人。只是偶尔,极偶尔的某些时刻,他会因为没有方向而害怕。他想不出怎么做才是正确的。不断有人从后面超过他,每一个背影都让他感到恐惧。
鬼使神差地,陈若往左帅那儿靠了过去,极小声地问他:“……你有什么打算吗?未来。”
左帅转过头,“啊?”
陈若莫名有些烦躁。“没听到就算了。”他说着就要移走身子,却被左帅拉住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难得你找我问事情,有点惊喜,没反应过来。”左帅收起手机,很迅速地扯过陈若的手,把它们放进自己的手心里,边把玩边说,“不过怎么说呢……这个问题,我很早之前就不想了,一下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你……”
陈若胸口冒火,他话里带刺:“因为对你没有意义,是吧?你记事儿,又厉害,未来随便混混就行,没必要想那些有的没的,庸人自扰。”
左帅按住陈若企图挣脱的手:“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你说的也不完全是错的。”他态度严肃而强硬,陈若晃神片刻,就被左帅抓住机会,沉声补充道,“考虑未来,并不是庸人自扰。我不想它,是因为我不知道,这条命还能撑多久。”
马硕和邱博轩还在沙发那端互骂,他们已经问候到彼此祖宗十八代。
战况如何,在场没有人关注了。
左帅凝视着陈若的眼睛。他很平静,第一次敞开心扉,为一个可以说是仇敌的对象。他眼神空洞,非但不让人觉得悚然,反而因为他什么也没放在眼里,显出一种近乎神性的悲悯:“你知道我生病了,对吧?这个病其实和大脑有关,医生也不知道我究竟剩下多少时间。清醒的时候,我无数次告诉自己,你要算着日子,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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