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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下这句嘲讽,哥哥又望向湖面。
万哲因撑起身体,他感到胸口沉闷,仍有些透不过气。漾着细浪的湖面一映入眼帘,他就猛地打了个寒颤,痛苦窒息的片段涌上脑海,他发现自己在发抖,很想拔腿就跑,离这片恐怖的水域越远越好,但他记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妈妈呢?”万哲因问。
哥哥没有吭声,一动不动,仿佛没听见。
万哲因左右张望,岸边只有他们两人。他站起来,忍住恐惧,向湖边迈了一步,往湖面张望,只见小船静静地停泊在湖心,上面空无一人。
“妈妈在哪里?”万哲因又问,声音有些颤抖。
“应该已经沉到湖底了吧。”
哥哥的声音就像湖面一样平静无波。一阵晕眩感袭来,万哲因觉得五脏六腑都翻搅在一起,眼泪涌了上来。
“为什么你要推她?”
“你看见了?”哥哥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仔细地看了看他,“你会告诉警察吗?”
他看起来并不害怕,而是饶有兴趣,似乎很好奇这个弟弟会怎样行动。
“为什么……”万哲因只是重复着这一句,他已经泣不成声。
“你不知道吗?我讨厌她。”
“就因为讨厌?”万哲因难以置信,“所以杀了她?”
哥哥将两只手掌摊开,凝视了一会儿,然后握拳,举到空中,伸了个懒腰,接着向后一仰,躺在了地上。
“累死了。你要报警就快点吧。”
万哲因攥紧拳头,他没办法理解眼下的状况。哥哥杀了妈妈,却表现得若无其事。他在做梦吗?他闭上眼睛,再睁开,远处是孤零零的小船,身旁是让他感到陌生的哥哥,到处都没有妈妈的身影。
在那一天,十岁的万哲因永远失去了妈妈。会温柔地对他笑,唱摇篮曲哄他入睡的妈妈,被他十二岁的哥哥杀死,沉入了黑暗冰冷的湖底。
翌日凌晨,妈妈尸体被打捞上来。在医院的正式文件里,死亡原因定为“溺水窒息”,作为一场意外落水事故而收场。哥哥被大发雷霆的父亲狠狠打骂了一通,但充其量只是泄愤,没有人怀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会因为心怀不满而弑母,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唯一的目击者保持了缄默。
万哲因背叛了母亲,他没有揭发哥哥。后来的几十年间,他持续做一个噩梦。梦中他回到了湖里,看见妈妈一边下沉,一边向他伸手求救,他想立刻救她,但是另一个恐惧的念头攫住了他——哥哥怎么办?妈妈回来了,犯错的哥哥一定会受到惩罚。哥哥会被送走吗,会被爸爸打死吗?妈妈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满是痛苦和失望,他进退两难,急得想哭,从梦中惊醒后,已是满头大汗。
万哲因没办法恨哥哥,然而不知何时萌发的、某种爱的可能性,注定在三十一年前的那天就被斩断了。
我能怎么办呢?
从那一天意乱情迷的缠绵中逃开的时候,接受熟人给他介绍的相亲的时候,对着桌对面的相亲对象露出笑容的时候,在婚礼上交换戒指的时候,目光扫过台下那个人的时候,看着产房里的婴儿、他的骨肉的时候,这句话总会在他脑子里浮现,像一个不和谐的音符,提醒他正在失去自己想要的东西。
可是我能怎么办呢?万哲因问了自己许多年。眼下他看着儿子,心里几乎难以抑制的涌起嫉妒。万粼想做就去做了,就像在两点间连一条直线那样简单。他给自己设置的障碍,他的心魔,对万粼来说根本不存在。
万哲因讲完那天的回忆,一时间,父子二人都陷入了沉默。不知不觉到了正午时分,充沛明亮的阳光照进窗户,使这栋老房子的颓败晦暗更加无处遁形。
“原来是这样。”万粼喃喃自语。
“什么?”
“尤逸说过,他知道我会喜欢他的原因,他的意思是我遗传了你?”
万哲因苦笑了下。科学常识告诉他,乱伦不会通过基因遗传,但那要如何解释,万粼——不是爱情的结晶,但确实是他珍爱的孩子,一个从小到大都健康、正常的孩子,却和几十年前的他一样,对同一个人产生禁忌的感情?
也许不是遗传,而是诅咒。万哲因心想,他先是背叛母亲,又背叛了自己的感情,所以他遭到报应了。这个报应指的是儿子和大伯乱伦,还是儿子得到了他求而不得的东西?也许两种都有。哪一种令他更痛苦?他分辨不出。
万哲因知道,他不能放任不管,应该坚决地重申“你不能和尤逸乱伦”,但他心情复杂地、久久地看着万粼,说出口的却是:“你能放弃吗?”
这不像一个问句,万粼想,父亲知道答案。
“如果你是我,你会放弃吗?”万粼问。
两人相顾无言,答案心照不宣。如果没有发生那起事件,万哲因会和今天的万粼没有两样,威胁和劝告不可能管用,再说下去也是白费力气。
“我还是不赞同。”最后,万哲因说,“而且,你妈那边也不会同意。”
“我知道。”
沉默持续了半晌,万粼说:“先去给奶奶扫墓吧。”
万哲因点点头。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一股脑说出来了,现在已经无话可说。他们家之后会变成什么样?他感到迷茫,但就像一块从山顶滚落下去的石头,以不可抵挡之势前进,除了看着它落地,他已经做不了什么。
一前一后下了楼,坐进车里,万哲因忽然想到,对于尤逸杀人这件事,万粼没有发表任何看法。他不希望万粼把尤逸看作坏人,但万粼真的能做到无动于衷吗?
听到父亲的这个问题,万粼露出苦恼的模样,沉思片刻,说:“我想和他谈谈。”他看着窗外,嘟囔了一句:“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他暗暗想道,那个留下一堆烂摊子就跑掉的人,该不会真以为自己能躲清静吧?
车子开动前,万哲因回头看了一眼。这栋又破又老的房子,他明知留着也没用,却任由它这么多年来立在这里,犹如一个回忆中的顽固的幽灵。他能在某一天下定决心,把它卖掉吗?或许,得由将来的万粼来做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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