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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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尤逸也会梦回那一天。
在梦里,母亲来到他的房间,脸上挂着有些不自然的微笑,对他说今天天气真好,我们一起去划船吧。有时他会拒绝,看着母亲面露失望,转身离开。有时他会接受邀请,就和现实里一样。
他们来到湖边,上了船,摇着浆,渐渐远离岸边。从这里开始,又会延伸出迥异的梦境。有些时候,湖面如大海般辽阔,四周是白茫茫的水天一片,他们不知前往何处,只是沉默而不停歇地划着船,直到尤逸疲惫地醒来。有时他们会聊天,醒来后尤逸总不记得内容。
他还梦见过万哲因来找他们。十岁的弟弟从岸上游过来,攀在船边,像一只海豹,眼睛亮晶晶的,看看他,又看看母亲,很高兴的样子。
然后,哗啦一声,万哲因翻身上船,水花溅到他的脸上,有些凉。
尤逸睁开眼,对上一双眼睛,还真像海豹一样又黑又亮,俯视着他,水沿着发梢滴落下来。
“离远一点。”尤逸擦掉脸上的水。
“没办法啊,船就这么小。”万粼离开尤逸头顶,坐了下来。一路游过来,有些气喘吁吁,他一边平复呼吸,一边打量这艘船。白蓝相间的船体掉漆剥落,到处斑斑驳驳,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你最好跳回水里去,不然等会儿船就散架了。”
“那我们就一起游回去好了。”
万粼背靠船舷坐着,浑身湿淋淋的,夏夜的风迎面吹拂,带来阵阵凉意。
“你怎么来了?”尤逸依旧懒洋洋地躺着,望着黑色缎面般的夜空。
“我回酒店的时候,问了前台,知道你没退房。去敲你房间的门,也没人,就猜到你可能在这里。”
尤逸感受到他试探的目光。看样子,万哲因把那件事告诉他了。
“我爸还在酒店,我等到半夜偷偷过来的。”万粼用自嘲的语气说,“我们下午去给奶奶扫墓了,但我觉得,她应该不怎么希望看到我们。”
尤逸笑了下,“我想也是。”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万粼忽然正色道。
“只有一个吗?”
“有很多,但是有一个我最想知道。”万粼一脸严肃,“你是为了报复我爸吗?”
尤逸有点惊讶,“是万哲因这么跟你说的?”
“不是,但他好像……”万粼迟疑着说,“抛弃过你?”
尤逸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嗤笑道:“什么抛弃?他只是逃跑了而已。”
说起来,万哲因爬上他床的时候也是十六岁。
那天伯父一家不在,去拜访伯母的某个亲戚了。尤逸戴着耳机,躺在床上休息,突然音乐中断,耳机被摘掉。他睁开眼睛,看见万哲因坐在他床边,问他是不是谈恋爱了。
“听谁说的?”尤逸猜到了某个大嘴巴。
“万均说你整天跟女生聊天,就是上个月送你巧克力的那个女生。”万哲因语调轻快,混合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觉得他是在乱讲,是他自己喜欢那个女生,对吧?”
“谁知道呢。”
万哲因的笑意有点凝固,“你们应该没有在一起吧?”
“不知道。”尤逸故意逗他玩,拿起耳机,重新戴上,“怎样才算在一起?”
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温热的气息靠近他,贴上他的嘴唇,又离开,然后说了什么。
音乐声阻隔了万哲因的声音,在呼吸相闻间,尤逸盯着他一开一合的嘴唇,读懂了他的话——
“她有这样做过吗?”
接下来的一切水到渠成,尤逸丝毫没觉得意外。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他们拥有这份秘而不宣的默契。哥哥与弟弟做最亲密的事情而已,谁能审判他们?
在那一刻他们都忘了,审判者一直存在,只不过是以亡灵的形式。
落水声轰然响起的时候,尤逸被猛地推开了。万哲因脸上血色尽失,浑身僵住,像刚从噩梦中醒来,不知道身在何处似的。
一阵响亮的笑嚷声飘来。伯父家在二楼,小区院子里有个池塘,就在尤逸房间楼下。常有小孩在院子里玩耍,大概是哪个小孩在打闹中被推下水了。
与楼下的热闹截然相反,房间里的气氛仿佛冻结了。几分钟前的春潮涌动,已被尴尬的沉默取代。
万哲因茫然地看着被他们弄得乱糟糟的床铺,又看向尤逸光裸的胸膛,上面布满了自己留下的痕迹,红得刺眼。为什么当时他没有想到母亲?亲吻的时候,身体被哥哥占满的时候,除了快乐和激动他什么都没感觉到,他怎么能这样?
“我做不到。”他嗫嚅着说,有些语无伦次,“哥,我和你,我们不能……”
无需解释,他的崩溃和懊悔都落在尤逸眼里。尤逸没有生气,也不想加入他的忏悔,只说了一句话。
“那就把衣服穿上,出去吧。”
万哲因下了床,神思恍惚地穿好衣服,回头看了一眼。尤逸懒散地躺着,双手叠在脑后,望着天花板,让他想起几年前在湖边的那一天,他质问尤逸为什么把母亲推下湖,尤逸也是露出这样的神色,平静中透出厌倦,又有点轻蔑。
在这之后,尤逸对待他的态度,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他们都清楚,那条界限已经被拉起,横亘在两人之间,往后余生都不会消失。
“所以,你真的放下了?”万粼问。
“我看起来像余情未了的样子吗?”
万粼仔细端详尤逸,在这张不动声色的脸上,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如果不是报复,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万粼板着脸,难得发脾气。就算是他这么缺心眼的人,被父亲撞见那样不堪的场景也会受打击吧,何况还是被自己设计的。尤逸都有点可怜他了,虽说他是自找的。
“经过这件事,你爸今后应该不会再那么烦人,每年喊我回这个鬼地方。”
当然了,万粼心里嘀咕。他们三个人站在奶奶墓前,不像祭拜,倒像一种大不敬。又是凶手又是乱伦,他们这一家都出了些什么人?
“就为了这个?”
“我还指望他管管你,让你别来烦我。”尤逸瞟了万粼一眼,语带讽刺地说:“但是好像没什么用,我是不是该让你妈来管你?”
“不劳烦你,我打算高考完了向她坦白。”万粼不紧不慢地回呛,“你如果要提前说也行,只不过我很可能会被赶出家门,到时候我就只能去找你了。”
烦人的牛皮糖不仅没退缩,反而黏得更紧了。尤逸开始怀疑,下午的恶作剧起了反效果。
“你不害怕吗?我做的事你应该听你爸说过了。”
万粼偏过头,望着黑暗深邃,仿佛能将一切吸入的湖面,说:“我听到的时候是很震惊,但是怎么说呢……我对这件事没什么实感,我不了解奶奶,也不了解你们之间的事。奶奶和我爸或许可以怪罪你,但我好像没什么立场怪你。”
躺得太久,背有点不舒服。尤逸坐起来,也背靠船舷,和万粼相对而坐。
“如果我杀了不止一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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