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多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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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间万籁俱寂，小船纹丝不动，时间仿佛与湖面一同凝固了。

“百分之十二点五。”万粼冷不丁蹦出一句，打破了宁静的夜。

尤逸不解地看向他。

“我刚才算了一下，我和你的血缘联系大概只有百分之十二点五，好消息是不算近亲。”万粼顿了下，“坏消息是，依然属于‌‎‍‌乱‌‍‎伦‎‎。”

“然后呢，打算迷途知返了吗？”

万粼摇摇头，表情严肃得像新闻里的主持人，以沉痛的语气宣布坏消息：“如果一家三代都是这样，那说明可能只有‌‎‍‌乱‌‍‎伦‎‎这一条路可以走。”

“你接受得倒挺快。”

“不接受也没办法，都已经发生了，虽然我觉得这种……该叫做传承吗？很不可思议。”万粼屈起一条腿，船板发出令人担忧的吱嘎声。“奶奶和她哥哥的事，我爸不知道吧？”

“他没必要知道。”

“不想让他徒增烦恼？不想毁掉奶奶在他心中的形象？其实你挺为他着想的。”见尤逸皱眉，万粼笑了下，“所以我在想，你说你杀了奶奶，是不是在骗他。”

“很可惜，这是你爸亲眼目睹的事实，我确实杀了她。”尤逸停了停，补上一句，“而且我没有后悔过。”

万粼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是真的很讨厌她。”

“彼此彼此吧，她也一样讨厌我。”

“为什么呢？”

尤逸没有回答，只是盯着被晚风吹起涟漪的湖面。在许多年前告诉他答案的人，早就葬身于此了。

“如果当初我没有决定生下你，我就不会嫁给他，不会过现在这种日子。”

所以呢？尤逸面无表情地望着泪流满面的母亲，心想，没人求你生下我。

“为什么你不能听话一点，为什么总要做让他生气的事？我以前的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们一家……爸爸、妈妈、哥哥还有我，我们过得很幸福。”

幸福到‌‎‍‌乱‌‍‎伦‎‎了？尤逸差点笑出来。

“你爸爸出轨了。他很讨厌你在这个家里，他说，如果没有你就好了。”

所以是他造成了母亲的不幸，也是因为他，父亲才会出轨。反常地把他叫出来，两人同乘一艘船，就是为了控诉他的罪行？尤逸想问她，有必要这样大费周章吗？

他觉得很不耐烦。关在自己房间里看书，也好过听这些神智失常的指责。他正要提出回去，母亲用颤抖的声音又开口了。

“其实我也想过很多次，如果没有你，我是不是能轻松一些，至少能过得比现在好。我和你爸爸、小哲，还有我肚子里的孩子，一家四口，就像我以前的家一样，我们重新开始，说不定能成为一个幸福的家。我知道这样想很自私，但是我受不了现在的生活了，必须要做出改变，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越说到后面，母亲声音越低，仿佛在呓语。她的手搭在膝盖上，神经质地抓着裙子，和她的声音一样微微发抖。说话的过程中，她一直盯着自己的手，直到说完最后一句，她抬起泪痕未干的脸，凝视着尤逸。在尤逸的记忆里，她从来不曾这样长久而认真地看着自己。

“对不起。”这是母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这句话说完，到母亲落水，尤逸记不清过了多长时间。印象中很快就结束了，像一部快放的电影。他记得母亲的脸变得陌生而难看，她双唇颤抖，睁大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目光痛苦又灼热，用双手紧紧扼住他的脖子。尤逸抓住她的手，但她像个孤注一掷的疯子，力气很大，不管是扣还是掰都无济于事。

在剧烈的反抗挣扎中，尤逸踢到了母亲的肚子。她陡然间收回手，抱住小腹弯下腰，露出痛苦的表情。尤逸忍着阵阵晕眩，爬起来，喘着气，扑上去，将她推下了船。

他看着母亲伸手抓住船舷，用力到青筋暴起，又好几次因为疼痛和力气流失而滑下去。她的头在水中一会儿下沉一会儿浮起，湿透的黑发紧贴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她张着嘴，好像在喊“救我”，但是他一动也没有动。

就像她一直以来那样，他只是看着，什么都没有做。

“你在想什么？”

遥远的思绪被拉回，尤逸看见万粼好奇地瞧着他。

“没什么。”

尤逸抬起头，目光沿着无边无际的夜空向远方延伸，那里不再是漆黑一片，而变为了一种灰蒙蒙的蓝色。

“我一开始对天文学感兴趣，是因为宇宙太宏大深邃了，沉浸在那样巨大的尺度里，能让人暂时忘记家里那些烂人烂事。但是后来我才发现，其实还蛮相像的。”

“跟什么相像？”

“宇宙中充满了暴力，每时每刻都有能量的剧烈释放和吞噬，和我的家庭一样，都是由暴力活动组成的。”

手背覆上来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他。黏黏糊糊的真烦，但是尤逸没有甩开。

“我很好奇，我们这个家族到最后会怎样。”他兴趣盎然地说，“你如果有了孩子，不知道他会长成一个怎样的人。”

“我不会结婚生子的。”万粼把玩着尤逸的手指，“一代又一代下来，血缘关系越来越淡，但是每一代都‌‎‍‌乱‌‍‎伦‎‎，这个几率太可怕了。我们家还是绝后比较好，况且我本来就不想要孩子，除非你能生。”

手抽走了，额头上被弹了个脑瓜崩，万粼疼得皱起脸。他揉揉额头，说：“我有一个推论，但是不太科学。”

“说来听听。”

“我会跟你‌‎‍‌乱‌‍‎伦‎‎，或许是因为我爸对你余情未了，我继承了他对你的感情。如果我有孩子，孩子可能也会喜欢上你。”

尤逸想象着从眼前这个万粼身上，分裂出一个更小的万粼，喊着想和自己‌‎‍‌乱‌‍‎伦‎‎。

“真恶心。”他脱口而出。

“是吧？在我这一代了结就好，不要再有后代了。”万粼满意地下了定论，“所以你只能接受我了。”

这算什么推论？胡说八道还差不多。尤逸连反驳都懒得张口，也没去管那只手又凑过来，拉住他，缓缓挤进指间。

“我高中的时候，在伯父家的一本书里读到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罪恶的城市被降下天罚，最终被大火烧毁了。我当时就觉得，那个叫索多玛的地方跟我家不是很像吗？都一样肮脏，连同里面的人，都该被一把火烧个干净。”尤逸垂下眼睛，看着两只十指相扣的手，“我早该把那栋房子烧掉的，如果我小时候那样做就好了。”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渺远的鸟叫，尤逸这才发觉，不知不觉间天快亮了。他有点懊恼自己今晚话格外多，事到如今，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拿出来讲有什么用。他寻思该回岸边了，这艘破船很可能撑不住他们两人的重量，再不走就真要游回去了。

忽然，手指被捏了下。

“现在做也来得及。”万粼说。

尤逸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把那栋房子烧掉吧。”万粼朝着泛出一丝天光的地平线望了望，用果断的语气说：“现在就去，我们一起。”

尤逸盯着他看了几秒，确信他是认真的。

“如果真的要烧掉，应该连我一起。”尤逸半开玩笑地说，“两个坏人都受到惩罚了，就差我一个。”

万粼想了想，说：“那就让我来放火，这样的话，我就相当于你那个故事里降下天罚的……神？我宣布你无罪，不用受罚。”

尤逸哑然失笑：“哪有这么随便的神。”

“既然都是神了，那当然想保护谁就可以保护谁了。”万粼抓起一支浆，扫视了一眼破烂的浆尾，好在桨叶没坏，“走吧。”

尤逸没动弹。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万粼叹了一口气：“你是不是又想说我不正常。”

“你知道就好。”尤逸伸手握住另一只浆。

在他转过身，准备开始划桨前，万粼瞥见他脸上掠过一个很浅的笑，依然是通常那种嘲讽的笑容，但似乎混杂着一丝别的情绪。

“你是不是有点感动？”万粼调侃道。

“是悲哀。”尤逸将桨叶伸进水里，“家门不幸，我们家的坏人已经够多了，又要出一个纵火犯。”

“可是你看起来挺高兴的。”

“有吗？”尤逸说，“可能因为我也不是什么正常人吧。”

“所以说我们很般配啊。”万粼用斩钉截铁的轻快语气说。

灰色的天边仿佛被撕了一条口子，黎明的光亮泄露出来。两人划着桨，在汩汩的水声中，在逐渐笼罩大地的天光中，小船平稳地朝着岸边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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