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守着我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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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耳他比伦敦偏东一个时区,航程大概四小时,季绾估算着时间,天刚破晓就收拾东西离开了别墅,返回伦敦主家参加订约仪式。
雨下了整夜,晨曦半露才渐渐停止,花园小径一片泥泞狼藉。天空还飘着毛毛细雨,季绾撑着伞穿过庭院,侍从拉开车门等候已久,她低声吩咐稍待片刻,然后绕着栅栏往江驹臣窗下的位置走去。
积雨横流,地上满是摧折的落叶和断枝,这场暴风雨威势煊赫,围墙外的花朵无人爱护,一夜间被冲垮了花根、冲散了花叶。墙角的男人更是狼狈至极,成股的雨水顺着发尖淌下来,一身高定西装早就皱成一团,肩头发顶满是枯枝败叶。
他背靠着墙壁缩成一团,迷迷糊糊垂着头,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身上瑟瑟地打着抖。东方的商家主顶着暴风雨在墙根底下坐了整夜,这话说出去怕是要被冠为今年道上最没意思的冷笑话,他钝慢迷茫地抬起眼睛,呆呆望向不知何时站在面前的小姑娘。
“……季小姐,”暴雨里泡了十多个小时,像是呼吸间都冒着寒气,他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早上好。”
季绾沉默地看着他,精致的裙摆被泥水沾湿也没有发觉,过了很久她低声问,“你明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进去的,为什么还要徒劳地守在这里?”
“先生的窗户很高,哪怕你坐在这里,也看不见他的。”
他大概被雨浇得有些懵,像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眼底的光黯淡下去,呆呆地过了很久才回答:“不用管我季小姐,是我……我曾经把他关在雨里过。”
“江家主他,好些了吗?”他抬起头,肩膀抵着身后冰冷的铁栏,努力分辨着季绾的神色,然后强撑起来一线笑意,卑微地乞求,“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事?”
“我要回伦敦了,”季绾答非所问,“商家主乐意在这坐着,就请继续坐着吧。但最好不要死在这里,会给先生添麻烦。”
商珒茫然地看着她,他点了点头,良久又摇了摇头。
季绾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离开。她的步子很慢,被污泥染脏的一块裙角缀在身后,走过几步,她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问:“你爱吃虾吗?”
这问题实在很突兀。
商珒迟缓地应声,“是,一直很喜欢,季小姐的意思……”
“商珒,先生今年二十九岁。”她凄凉地笑了起来,“他十二岁遇到你,爱你的时间,几乎占据了生命的大半。”
……爱得太久,爱得太深。
所以才会在潜意识里,牢牢只记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
商珒依旧没有离开。
拍卖会的暗杀势力还没有查清,江驹臣的情况也不知道有没有好转,季绾回伦敦签约,这里应该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商珒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于是在心里想着,起码要守到季绾回来。
铁打的人在暴雨里浇了一夜也受不住,他这样想的时候已经有些昏沉,整个决断毫无理智可言。但仿佛连老天都不想让他好过,天气只在日出时晴了一会,临近中午竟然又下起雨来。冰凉的雨水当头泼下,昨晚湿透的西装还没有干,里外夹击只觉比夜里那场雨还要冷。
他低头看着面前那滩积水,倒映出的自己狼狈不堪,像是一条满身泥泞的狗。他没有转开目光,一直呆呆地看着,饥寒交迫让他逐渐昏沉,又努力地打起精神留心周围的环境。不知过了多久,积水里忽然映出一盏灯光,微弱而遥远,那个方向……是江驹臣的房间。
商珒怔了怔,他忍不住看了看腕表。虽然天色昏沉,但时间已经到了正午。他每天都会这么晚才起身吗?还是昨天伤得太重了,季绾在电话里说先生失血过多,还有严重的贫血,他会不会因为这个缘故,每天起床其实都很困难?
他正胡思乱想着,那盏灯过了一会才灭下去,商珒眼前的世界再度陷入黑暗。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想稍微换个姿势,却发觉身上已经僵冷地发麻,动一下都会牵扯肌肉的剧痛。
……这不行,他迷迷糊糊地想,如果暗杀势力出现在这里,他现在这个样子,怎么护得住屋里的人。
青年甩了甩头,用手肘撑着身体,一点一点前倾坐起来。他无暇再去看积水里映出的自己,俨然和泥水里挣扎的流浪狗没有任何差别,雨幕蒙住眼睛,刻骨的冷意阵阵透过骨缝。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坐端直,伸手胡乱抹了抹雨水,再度仰头望向那扇窗。
什么也看不见。
“商家主,”忽然有人在不远处唤他,“主人请您进去。”
宅邸的主人,请他……进去?
商珒惶然地转过头,一把伞遮在他头顶,挡住了泼天的雨幕。是一名提着雾灯的女佣,江驹臣调教出来的下人一贯礼仪得体,恭敬地低首行礼。商珒愣了很久,像是听不明白对方的话,女佣以为他站不起来,于是近前一些伸手去扶。
“……不,不用,”他在这刻终于回过神来,两条腿僵硬地根本站不直,神色慌乱而无措,“我不用进去,请你告诉江家主,如果有需要我做的事情,告诉我一声就好,我会一直在这里……”
佣人为难地说:“可是商家主,主人正在等着您。”
商珒怔怔地站着,听见这句话他匆忙应声,“我……我知道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勉强撑着酸麻的腿,踉跄地迈开步子,摇摇晃晃像是马上就要摔倒,哪里还有半点所谓教父家主的风度。于是他走到门口时又犹豫了,廊下点着明亮的风灯,额发的水珠不停地滑下来,近在咫尺的窗户里映出暖色的光,他想江驹臣那么重礼仪,自己现在的样子配去见他吗?
然而女佣已经推开了门,作出请的手势,商珒别无所择,他小心地迈进一步,就不肯再往前了。
屋子里充斥着犹如春日的暖意,很快暖透他冻得麻木的四肢,窗外急风骤雨,客厅悄无人音,商珒吸了吸鼻子,慢慢抬起头。
江驹臣倚在落地窗旁的躺椅上,穿着一件棉质的黑衬衫,肩上披着大衣,微长的尾发从鬓边轻拂下来,衬过容颜苍白如雪。怀里是那只奶白色的猫咪,旁边点着一盏小灯,他微微垂着眼睛,像是已经睡着。
他在商珒面前,很少有过这样收敛一身威仪,温软脆弱的模样。
“啊,主人睡着了,”后面跟进来的佣人刚刚收伞,看见屋里的情形,她轻声说,“我去帮您叫醒他。”
商珒急忙拉住她:“没事,我等着就好。”
“主人睡过去会很久的,以往有客人来,他也会吩咐我们直接叫醒他,您不必介怀。”
他并没有松手,眉间寒意冷沉,戾气隐隐:“……我不是客人,不要叫醒他。”
佣人匆忙低头应是,不敢再多说一句,收了伞退了下去。商珒身上的阴鹜褪下来,伸手抹了抹鼻子,屋子里融融的暖意已经将衣服的水蒸干一些。他静静望向躺椅上的人,眼底是深藏的眷恋和思念。
尽管他的思念,已经不配再和任何人言说。
平静最终被一声猫叫打破,猫咪打了会儿盹就醒过来,睁开眼睛先看见了门边的人。它没认出来那个泥人就是商珒,立刻弓起脊背作出御敌的姿态,而它稍稍一动就惊醒了江驹臣,纤长密垂的眼睫轻轻扇了扇,瞳底迷蒙,抬头看过来。
那双美丽的眼睛静得毫无波澜。商珒和他对视的那一瞬胸口窒了窒,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这样的目光。是真正的心无挂牵,安静的,寂灭的,空净姣丽的瞳底,没有半分情绪,宛如一朵飘零已久栖停下来的云,又仿佛一方无情无欲精致绝美的冰冷瓷器。
商珒张了张嘴,他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小猫很轻易地挣开了主人的手,轻盈地跳下来,挡在躺椅前低低嘶吼。
这时江驹臣终于看清了门口的人是谁,他弯起唇角勾过和往日无二的温和笑意,对商珒点了点头,“抱歉,商家主。我刚刚醒来才得知原来您在外面,绾绾年纪小不懂事,您别和她一般见识。有冒犯的地方,容我向您致歉。”
商珒刚要开口说什么,江驹臣已经转过目光,温声吩咐一旁静立的佣人,“快带商家主去换身衣服,着凉了可不好。”
他用最公式化的口吻说完这些,然后拿过放在旁边的手杖,扣过风衣领口站了起来。眼神没有再在商珒身上多停留一分,他转身往楼梯的方向走。猫猫看了看商珒,又看了看主人,甩甩尾巴跟了过去。
商珒在后面哑声叫住他:“驹臣,我不是作为商家家主来的。”
“你不用对我这么客气……这是我们之间的事,和家族关系无碍。”
江驹臣的脚步停了停,他微微侧过头,因为这个称呼怔了一会。
他很久没有听人这样喊过他了。商珒少时唤他驹臣哥哥,一直到他成年礼那夜。那之后就只剩下疏离冷淡的江家主,气急时咬牙切齿地喊他江驹臣。其实那时敢这样叫他全名的,也只有商珒一个人。
而驹臣二字,在季萱死后,也没有人,再唤过了。
他知道商珒的意思。不喊他江家主,是想将两个人和家族的关系剥离开。这么大的人了,再喊驹臣哥哥又未免太腻歪。但即便只是喊他名字里的后两个字,这样的僭越之举,也很久没有人胆敢了。
他是地下世界众人敬畏的江家主,身边却没有一个人会亲昵地喊他驹臣。
“如果你这么说的话。”他的心底已经久无波澜,然而这久违的波动也只有一瞬,很快就被干干净净地拭尽。他撑过手杖接着往前走,一步也没有停留:“那的确是我多此一举了,商先生自便吧。”
商珒死死地看着他,他藏在身后的手一直在颤抖,但开口的语气却非常强硬:“自便是什么意思?”
“驹臣,你要么把我赶出去,我就在外面一直守着你。要么你就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事。我找了两年终于找到你,只是为了这一句自便吗?”
江驹臣皱起了眉,他终于还是转过身,不可理喻地看着商珒:“你守着我干什么?”
“那天的暗杀组织有线索了吗?”商珒毫不示弱地和他对视,”如果他们找到这里呢?一击不得,一定还有第二次,这里的人能保护你的安全吗?况且季小姐不在,你昨天刚受了伤,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办?”
江驹臣淡漠地说:“我不认为你说的这些,是重要的事情。”
……其实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但商珒背在身后的手还是用力地攥起来,呼吸间只觉心脏粘连地颤抖,他迎着江驹臣的目光,又往前近了一步。江驹臣眉心皱得更深,他侧转肩膀倚过楼梯栏杆,扬起檀木手杖,拦在两人之间:“没有其他事的话,请你离开这里。”
手杖一端点在商珒心口。如果换作以前的江驹臣,这样近的距离,商珒不会活过下一秒钟。
他定定地凝视了一会,然后抬手攥过手杖。他用的力气很大,江驹臣往回拽了拽,没能拽得动,他抬起头,苍白精致一贯平静的面庞隐约浮现出怒意,“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让你好好地活下去。
商珒动了动嘴唇,开口却是,“我要留下来。”
“而且,刚刚是你让我进来,”他恶劣地勾了勾嘴角,一字字说下去,“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绝对不会再离开。”
这句话说完,他明显感觉到江驹臣呼吸顿重几分,眼尾染过一抹薄红,那双形状优美的眼睛终于旖丽一些,仿佛死寂无澜的湖水泛起潋滟的一澜。江家主总是风度沉定而优雅,难得会有气极的时候,他定定地看了商珒半晌,扣着杖柄的手一松:“好,那你就留着。”
商珒慌忙把掉下来的手杖一接,他见江驹臣真的生了气,强撑着的气势瞬间散得一点儿不剩,犹豫着刚要再近前一步,面前的人已经抬手用力扣过心口,呼吸颤抖,身形摇摇欲坠。
“但是,”江驹臣咬牙说,“一次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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