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一颗心吧,然后重新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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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恢复意识时,江业霖已经不在了。
江驹臣倦倦地抬起眼睛,在心底叹息一声。
人性卑劣,往往最爱看旁人求而不得。他求安稳时,旁人予他伤害;待他真心求死之际,却又偏偏不如他所愿。
可见人活在世,如愿最难。
入目还是冰凉的水泥地,身上依旧酸软,应该是刚刚又注射了麻醉。他抬起沉重的眼帘,隔过重重黑雾,去寻觅小男孩的影子。
这里应该是一处废弃仓库,面积并不大,周围乱七八糟堆了许多箱子。江驹臣眯起眼睛,他并没有看见看守的影子,或许是在仓库外面,也或许是江业霖认为他已经没有任何反抗能力,不需要浪费人手严密地盯着他。
耳边隐约传来抽噎滞闷的哭声,江驹臣勉力转过头,看见了被绑住手脚的男孩,嘴里塞着布团,正焦急万分地看着自己。那目光似乎担心更多于畏惧,江驹臣怔了怔,挽起唇角,对孩子安抚地笑了笑。
喉咙又干又疼,剧烈地咳血极伤嗓子,他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和男孩目光相对后,他做了个口型:没事。
身上并没有任何绑缚,是因为他浑身是伤,连江业霖都不知该如何下手。何况注射了过量麻醉后,也不必担心他还能有动弹的力气。
指尖摸索着握住一块尖锐的石子,他没有什么迟疑地,深深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江驹臣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但他既然将男孩带在身边,还承诺了那位母亲,他就必须保证这个孩子的安全。
鲜血喷溅而出,同时也带走了几乎浸透血液的麻药成分,在地面的暗红再覆过一层。男孩被吓得连哭声都停了,他低低地喘息着,已经没有余力去安慰孩子。眼前黑雾越来越深,麻药的效力迅速淡化,但同时尖锐的疼痛没有压制,顷刻如潮水般袭来,仿佛要生生锯断脑中最后一根清醒的弦。
他摸索着探向西服口袋,摸到了最后一管安非他命。
针尖破开血管的那瞬,江驹臣不禁哭笑不得地想:自己究竟狼狈成了什么模样,竟让江业霖轻敌如此。
他没有镜子照一照此刻的自己,不知道自己的确看起来只剩一口气:遍身染血,脸色灰败,这具破烂的身躯几乎已经找不到丝毫生机的痕迹。安非他命一般用于毒枭和黑帮的刑讯,能让人饱受折磨清醒到最后。这一管乳白色的液体积聚了他最后的神智清明,毒枭眼中的惨无人道,如今却成了他唯一的依凭和希望。
小男孩含着眼泪将掉不掉,江驹臣挣扎着撑坐起来,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此刻他承受的疼痛足够生生逼疯一个人,但他依旧勾起了如常的温柔笑意,血色未干的指尖轻轻揩去男孩眼角的泪,然后替他解开了绳子。
小家伙松了手腕就急着把嘴里的布拽出来,慌乱地望着江驹臣刚要开口说什么,便被一根冰凉的手指压过唇瓣。
“嘘,”耳旁响起清浅气音,温润柔和,轻小的气流拂过无痕:“听我说。”
江驹臣指了指仓库里乱堆的箱子,他的声带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气音和男孩交流,“一会儿你躲在箱子后面,门开之后,趁那些人不防备立刻跑。”
“不要害怕,他们的目标不是你。找一个能打电话的地方,先不要告诉妈妈,她来接你太危险。记住这串号码,让电话那边的爷爷接你离开,听懂了吗?”
男孩红着眼睛,愣愣地看着他,过了一会,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江驹臣低头望了眼男孩紧拉着他的手,他的目光在这瞬迷惘了一瞬,然后歉疚地笑了笑:“对不起,这件事怪我。”
他将小男孩带到了一只大箱子的后面藏好,然后掰开了孩子紧紧攥着他的手。他没有再回头看一眼,深吸口气,抬头望向那扇紧闭的门。
安非他命对如今的他而言效力太短。他必须抓紧时间创造机会让男孩逃走。
距离车祸已经过去了十四个小时,江业霖刚刚收到季绾的消息,说她已经抵达C国,希望尽快和江业霖见一面。
他正盘算着约定一个见面地点,后面的仓库门忽然传来剧烈的响动。门边的看守听见声音,骂了一声“都这样了还闹腾什么”,打开铁门去里面查看情况。
他刚踏进去一步,还没有来得及看清仓库里的情形,耳旁响起风声,他下意识伸手格挡,已经被重重扼过喉管压倒在地!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对方出手的速度太快,甚至还不及回过神来,太阳穴便已受过重重一击,顷刻间就没了意识。江业霖脸色大变,他清楚江驹臣的身手,又快又轻、出手必直取弱点,可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江驹臣哪来的力气,抽出腰带的枪大步走进去。
他刚走出一步,仓库里响起一声枪响,门外的第二个看守血溅三尺。
第三个、第四个……从来没有人敢质疑江驹臣的枪法,这又快又准的声声枪响更是江业霖日夜不休的噩梦。借着从看守处夺来的枪,门外的几个人已经尽数毙命,而这时江业霖刚刚赶到门边,他猛然抬头,入目是一袭逆光姣丽的影子。
江驹臣抬起眼睛,眼尾微垂、长睫全掀,那双眼妩丽得惊人,黑漆的眼瞳色泽极其晕淡,他的目光并不聚焦,却毫不影响他从未失手的枪法。
那身黑色的高定西服早被血色染透,暗红的颜色浸染在黑色的布料里,他离开手杖根本站不起来,只能半跪在地上,用两只手举着枪。其中一只手腕横陈着狰狞深长的伤口,甚至还没有进行止血,滴滴答答地顺着枪柄淌落下来。
江家主这辈子从未这么狼狈过,他看起来分明已经拿不住枪了,但那双手的确刚刚杀了四个人。江业霖恨得目眦尽裂,他咬牙道:“就凭你现在,还能再杀我一次么?!”
江驹臣轻轻笑起来,优雅沉定,仿佛暗夜里旋转绽开的花瓣,他微微偏头,冷汗顺着秀丽的脸容跌砸下来:“你觉得呢?”
话音一落,他猛然站起身,右腿膝弯强行绷直的一瞬,纤细的眉弯用力绞紧,但他的动作却毫无滞涩,他预判了江业霖躲避的方向,逼近的同时扣下扳机——
空荡荡的一声响,已经没有子弹了。
江业霖却来不及松下一口气,只是片刻的放松警惕,一只冰冷布满汗意已经死死扣过他的喉骨,宛如隔空撷花、探囊取物,江驹臣扼过他的咽喉将他向后推过几步,那张苍白的面容寸寸逼近,江业霖不甘心地睁大了眼睛,喉间发出窒息的嗬嗬声,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拳打在江驹臣的心口。
其实窒息缺氧的人能有多少力气。
……但江驹臣的心脏,实在是不堪重负到不能禁得起丝毫的伤害了。
他几乎在那一瞬间就软了身子,遏制不住地呕出一口嫣红的血,竟像是从心上咳出来似的。即便是过量的安非他命也无法挽回他衰颓的精神,江业霖轻易地制住了面前的人,又急又深地喘了口气,发狠地又往他胸口砸了一拳。
而被制的人连痛吭声都已经听不分明,全凭勒在喉间的那只手臂才能勉强地站着,稍稍一动就从嘴角淌落更多的血来。
但他还是强撑着睁开了眼睛,眸光朦胧破碎,勉强往小男孩藏身的那只箱子看过去。
“那个孩子呢?!”江业霖猛然回过神来,手臂骤然用力收紧,他立刻喝令手下去找,一边神色狰狞地低头:“你竟然还有力气顾及他,家主该怎么说呢,真不愧是您……”
“可是,又有谁会来救救您呢?我可是早就告诉了商珒,他到现在都没有给我任何回应——”
他贴着江驹臣耳廓残忍地说着,全然没有在意身后,那个不知所踪的孩子拿了什么东西,狠狠地砸过来!
江驹臣余光远远瞥见,他猛然缩紧了眼睛,想出声喝止男孩,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别……”
江业霖的确没有发觉,但搜人的看守却不是瞎的,瞬间无数枪口对指,江驹臣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他挣开了江业霖的束缚,伸手捞过男孩,紧紧护在自己怀里。
枪声响起。
江驹臣闭上眼睛,他轻轻勾起唇角。
长辈们说,人在将死之时,眼前会浮现走马灯。但这一刻他的脑海依旧一片荒芜,没有花也没有树,没有星辰也没有爱人。他静静地等待着死亡降临,甚至是有些期盼的,这一刻身体所有的痛楚和折磨一概消弭,所有的爱恨和执念也尽皆平息,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觉这样平和。
……
西方贵族的名伞是用绸布纺织,一把质地精良的伞,传说撑开时的声音宛若樱花绽放。
簌簌的,清浅的,优雅的。仿佛旧时光的春风拂落满树樱花雪。
江驹臣猛然睁开了眼睛。
——伞开的声音如花开,溅血的声音如雪落。
他看见自己的身前开着一把伞,伞面质地并非普通的黑绸,英国地下世界的杀手喜欢这种特制的伞,伞尖是锋利的刃,伞面却是防弹的盾。这也是他过去最爱用的武器,尽管执伞的江家主已经淡去很多很多年,但他不会忘记这刻入骨血的声音。
举着伞的背影宽阔,挺拔,他在最后一刻用伞护住了身后的江驹臣,自己却暴露在黑洞洞的枪口之下。
远处传来喧闹的声音,他看见江业霖慌乱地退后,看见Lyan带着江家精锐赶来,看见那柄华贵的名伞掉落在地上,握着伞柄的那只手满是鲜血。
商珒踉跄着转过身,他扶住了江驹臣的肩,他每说一个字嘴角就流出来更多的血,却还是坚持着一字字说了下去。
“驹臣哥哥,我请到医生了。”
“换一颗心吧,换一颗不记得我的心……然后重新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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