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茫茫,人好像树枝上再也承受不住的积雪,滴落在地,消失不见。
-----正文-----
初春乍寒,在凌晨时分下起了雪。细碎的春雪落在开了花的树上,压在含苞的藤上,险些将它们冻死。
湘珺在这小楼里住了一周,她看了许多书,赏了许多物。成恺出去时总会给她留下些什么打发时间,回来时又会带来一些什么哄她开心。排列的物品几乎要把这并不大的小楼占满了。
雪落在窗边,寒风吹进屋里。湘珺有些闷得慌,她沉默着不去搭理成恺。
成恺双手撑在她的身上,示弱地用头靠在她交叉环抱着的手上。
被女人推开,一个失衡,成恺跌坐在地上。成恺还未缓过神来,只是茫然地看向湘珺。
湘珺递出了手,她的指尖被冻红了,落在成恺的眼睛里,让他不由得慌张起来。他跪在贵妃椅前,双手包裹着湘珺的手,呼出热气。
他抬头看女人,湘珺也看着他,对他说:“冷。”
成恺租了车,带着湘珺来到了城外。在快要进入邻市的地方有一个因温泉而闻名的小镇。车才驶入小镇,带着硫磺味的空气就飘入车内。
他径直把车停到了一间小屋子前,绕到侧边,打开了车门。
女人睡得迷迷糊糊,她感受到有人靠近,往车内躲了躲。被成恺抱住,一步一步走向屋内的时候,冰冷的空气流入的身体里,使她醒了过来。她挣扎了一会儿,又垂下了四肢。
湘珺睁着眼睛好奇地张望着。她躺在铺好床单的床上,潮湿的水汽使得她的皮肤像是被小虫爬过一样。
成恺出了门,门斜了一个缝。光亮由此进入这件简陋的房子。
成恺工作后买下了这间房子。当时房子的主人急于脱手,给了一个很低的价格。
血腥味没有散去,墙壁上也留有印子,在堆柴的小屋里,甚至还藏有一支猎枪。成恺在案宗里看过这间屋子和发生在这个场所的猎杀,但那与他无关,他只是想有一间靠近湖的屋子。
他曾在这件屋子里度过了许多时间,却没有留下多少痕迹。
屋子后面有一条湿淋淋的山路,总是弄脏了过路行人的衣服。很少有人往这条路上走,也很少人和成恺相遇。
山路往前,是裸露着枝干的灌木和树林。成恺走的时候总是带着一把斧头,他顺手砍下那些枝干。有一次走得太匆忙,砍伤了一只不知道是什么的动物。它逃窜得很快,血迹刮蹭在褐色的枝干上。
成恺低下头,看到斧头的一角有一处被染红了。他继续往前走,枝干逐渐稀疏,天地也变得开阔,那是一处天然的温泉。
一汪小小的,温暖的水源,透明的水包裹着进入温泉的成恺,这是他的湖。
沉入湖中,窒息到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他就浮了上来。直到身体疲乏,他就起身,披上被打湿了边角的毯子,往小屋里走。
那天他脱力得太早,拖着斧子往回走的时候,看到了变成乌黑色的血迹。成恺一路跟着血迹深入,在血斑的终点,他看到了一只死去的兔子。
它裸露在外的肉泛着红。
成恺对于生死的概念并不清晰,他见过人的出生,也见过人的死亡。
在他很小的时候,成恺总是一个人在那曲折复杂的院子里生活。做饭和杂扫的人低着头来去匆匆,并不和他说话。
这人活着,却看不见他。
在一个夜晚,成恺被冻醒了。他穿上鞋,跟着自己躁动的心,爬上了那座山。在庙里,他看见了一个死去的人。
他的血肉裸露着,泛着红。但成恺并不在意,他径直往里走,跟着自己不安的心。在庙的后面,有一片澄澈的湖。成恺褪去了衣服,走进湖里。
他几乎被冻死在那片雪水融化的湖里,而庙里死去的人的家人找到了他。
他望着天,回味着死亡靠近的感觉。
那人死了,却救了他。
成恺从未想象过会有这样的一天。他几乎快要懂得了什么是幸福。灯光是牵挂,而小楼是寄托。他的一颗心拴在了湘珺的手指上,成恺随着她的动作而魂牵梦萦。
因为幸福,所以感受到了疼痛。湘珺如同兔子一样,沉默而温顺。她连哭泣的时候也不发出声响,成恺为此而难过。
那天他急切地吻着湘珺,慌忙间牙齿磕到了她的嘴唇,血从磕破的皮肤里渗出来。湘珺落下泪来,悄无声息地。
直到他尝到了血腥味,睁开了眼睛,才看到湘珺的眼泪。
他只是想得到湘珺,却意外又对她有了要求。大约是看到了湘珺的笑,因此害怕看到她的眼泪。他的在意让他有了一个对他的作为无法逃开的评判。
长时间待在一个地方,让她胃口变小,人也郁郁寡欢。成恺努力地从记忆里找出那些是使她快乐的时光,他买了许多珍奇的物什、有趣的小说和逗乐的玩意儿。
一开始她会笑,后面也觉得乏味了。
湘珺有一日躺在贵妃椅上,眺望着小窗外的风景。在日落的时候,让成恺想到了一只下坠的鸟。于是他慌乱地带着她出了门,毫无准备地来到了这个小镇。
成恺轻轻地把湘珺抱起来,也许是感觉到冷,她挣扎了起来,但她睁开了眼,又沉沉地睡去了。
屋子里的被褥是上次他来时洗好的,简单换过之后,他把湘珺放在了被子里。
但这个小镇的空气太过潮湿黏腻,被子带着一股霉味,闻起来有些刺鼻。
成恺将女人的手放进被子里,急急地走了出去,他要去买干燥的被子、发热的炉子和一袋好闻的橘子。他要在女人醒过来之前准备好这一切,他不愿再看到她那样烦闷的表情。
回到屋子里的时候,湘珺已不见了踪影。她是那样的匆忙,甚至忘了穿鞋。赤裸的脚在泥泞的道路上留下了足迹。
成恺哼着歌,不慌不忙地换着被子,待会儿捉到她的时候,或许会吓到她,在这样干燥而温暖的被窝里,才能够哄好她。
换好了被子,又把汤婆子放在被窝里捂着,毯子搭在上面。火盆点在远离床边的位置,炭火边缘放了几块橘子皮,整个屋子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橘子味道。
他从柜子里拿出了那块毯子,他每次去温泉里都会带的毯子。成恺把毯子搭在肩上,走到柴火屋里,拿起了斧子,往小屋背后走去。
脚印凌乱,说明湘珺的心情不太好。
成恺蹲下身看着那一串足迹,缓慢地用自己的足迹覆盖了她的。越往深处走,越是有枯枝生出。有些枝干擦破了湘珺的腿,带着深色的印迹。
成恺用斧子砍断了那些枯枝,顺着深处把枝干烂断,又扔进了树丛里。
他的呼吸因动作而变得急促。
足迹一直延伸到靠近湖的地方。她的脚沾了灰,印在新雪积成的堆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污痕。
这让成恺想到了他耿耿于怀的出现在湘珺身上的印子,有些消掉了,有些没有。他将湘珺抱在怀里的时候,不会问她,只是凑近那些印子,试图用手像擦去灰尘一样擦去它。
成恺一步一步走上前,他平缓着呼吸,猜测着慌不择路的女人或许会藏在某个树丛,躲在某个角落。
但他一眼就看到了湘珺。女人浑身赤裸地飘在湖上,头发散开,身体蜷缩,像是一块落雪。在白汽飘飘的湖里,像是一个很小的点。
成恺跳进水里,拼命游到湖的中央。他将女人带到岸边,用毯子裹住她,只剩头在外面。
湘珺的目光没有看向他,只是沉默地流着泪。
湘珺本来想走的,但她不知道去哪。走到屋外,看着天与地,忽然之间,想到了自己。
她奔跑起来,顺着一条脏污的路。树枝蹭伤了她的腿,刺痛唤醒了她。湘珺看到自己的腿上新生的伤口,顺着看到了自己躯干上那些丛生的交错的印记。
每一道都是用她写出来的属于别人的权威。
白雪落在她的肩膀上,盖住了一个圆形的疤。湘珺笑了起来,没有发出声音。
她更快乐更兴奋地向前跑去。但这段路很快到了终点。
那是一片湖,清澈见底。湖上飘着白汽,朦胧得仿佛像凌晨的雾,而池边堆着雪。
她在洁白的雪上擦去了自己脚底的脏污,又捧起一堆雪,仔细地涂在自己的每一道疤痕上。
一边涂,一边想到了自己的过去。湘珺顺着回忆,想到了自己。她摇摇晃晃地起身,回过头看了一眼小路。
也许成恺会找到这里,会吓坏他的吧。
他活该,湘珺笑了起来,压抑不住的笑意使得她呛咳起来。她连报复都如此懦弱,只敢对在意自己的人出手。
好在只有一个人,还好还有一个人。
湘珺跳进水里,身上的雪也融化了,她的意识已逐渐模糊。恍惚间,她想到了成恺。
呼吸间,水侵入肺里,幻梦一瞬,舒展的身躯和疤痕都蜷缩着,天地茫茫,人好像树枝上再也承受不住的积雪,滴落在地,消失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