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我的元直,我做你的小宝,千年万岁,天涯若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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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拉杠铃的时候出事的。
那天晚自习放学你没看到徐庶,去他们班问,徐庶的同桌说:“下午你没来......拉杠铃的时候,她以为旧伤好了,结果,一拉就倒了。”
“倒了......是什么意思?”
她叹气:“就是痛到地上打滚,话都说不出,肯定又伤到腰了。”
腰。你觉得头皮被一双大手揪紧,千万不要落伤。“她现在在哪里?”
“中心医院吧,离学校最近。”
也没有那么近,三站公交,你是直接跑过来的。寒风倒灌进眼眶和鼻孔,像被接连抽巴掌,徐庶,徐庶,元直。你不停地默念她的名字,跪在佛像前祷告一样,元直,元直啊。高高瘦瘦的元直,跑步时小腿肌肉呈流线型的元直,腾空像竹叶翩飞的元直。元直啊。
不知道多少次想“幸好有元直”。上高中没多久,你妈妈迎来了一次升职。第一次点燃气灶,幸好有元直陪你手忙脚乱;你妈妈不在家里的夜晚,幸好有元直可以挤一床被子;生病了吊水,幸好有元直的肩膀可以靠。元直?元直那一大串男女老少的前任,幸好有你挡枪,嘴皮子上下一碰就是一个“白月光木头青梅不开窍”的故事,事了拂衣去,大家看她的眼神越发可怜起来。你在人后和她笑得绝倒,你谴责她拖你下水,她说都是一个学校的,总不好说话太难听。
眼眶和鼻头被北风抽得很热,你刻意忽略心里那些莫名其妙的不详预感,跌跌撞撞冲进服务大厅,正好看见你妈在交钱。
“元直呢?”
“躺着,五楼507,”她看起来很累,不愿多说话,“唉。”
你撞进门的时候徐庶正盯着窗外,听到声音,费劲地转过头,轻轻叫你:“小宝。”漆黑的长发逶迤满床,衬得脸又小又苍白——原来徐庶也会有这样的脸色。
“小宝,莫哭......”
徐庶试图给你擦眼泪。你慢慢地蹲下,握住她伸长的手,不细腻,手背手心都像砂纸,掌心宽厚。
一看她的样子你就什么都明白了,不好的预感不是空穴来风,是你们双生子一样的心有灵犀。病床边静静立着她的剑,剑穗上歪歪扭扭的结是你一边看教程一边编的,来回拆了好几次,徐庶说小宝编成什么样都是好看的,高高兴兴挂上去了。一刹那突然懂得十五岁夏天的谶语,保质期已过,却又未失去,但已经来不及,十八岁的徐庶再也不能仗剑离蜀。你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徐庶一定比你更难过,还要她反过来安慰你,太糟糕了。
徐庶住院期间,你每天晚自习下课就直奔医院,说谁说又新谈了女朋友,说谁谁的前任和谁谁的好朋友在一起了。徐庶揶揄你:有没有看上的?
你垂着眼睛不说话。
“说说嘛,徐神帮你。”徐庶拍拍胸脯。
“算了,”你继续削手上的苹果,“马上高考了,不搞这些。”
“不耽误噻,我们小宝喜欢的,莫说一个人,十个人也给你搞来嘛,轮到给你补课。”她拍拍床沿,信誓旦旦。这种时候,你又觉得,她很像你的长辈了。不是妈妈,不是姐姐,正好就是姨姨,一个大可以任你倾诉无聊的心事的长辈,不会像同龄人手足无措,也不会像母辈上纲上线,一拍大腿就带着你不走寻常路冲出去了。
其实她是年底的,比你还小点。
“莫乱说了......”你不欲与她在这个话题上多说,把苹果塞进她手里,“吃点水果。”
你们谁也不提以后怎么办。暖暖的灯光洒下来,不去想从前和以后,只有嘴里咀嚼出汁水的苹果,就是浮生半日闲。
一周她就出院了,医生让她自己回来做康复训练,但不能再高强度运动,负重,拉伸,这辈子都不能。
于是徐庶从体特班转到普通班,高二的教学楼平平整整,从五楼降到一楼。她倒是看得开:“小事,不用爬楼了,高考运气好还能上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学校。你看着眼前的人工小潭和中间立着的假山,只想到“曾是惊鸿照影来”。那么多必背古诗文你硬背得磕磕绊绊,对着脏绿色的小水潭却能如此文从字顺地想到惊鸿照影。不敢再想了,你咬一大口举着的饭团,把古诗和未盈的眼泪通通咽下去。
徐庶的腰自此比天气预报更准,下雨痛,下雪痛,降温痛,换季痛,来得比暴雨前的闪电更快。半夜下雪,她被痛醒,动作放慢十倍地下床拿腰贴,又放慢十倍地躺下,以为你没醒,被窝里却钻进一只手,抖抖索索摸到腰后。两个人在黑夜里对视:痛吗?不痛,小事。你听见她笑了笑:“睡吧。”
偶尔能看到徐庶拿起那把剑,随意挽几个剑花,还是很漂亮。收剑入鞘时光尘涌动,锋利的剪影是国画里峭拔的山崖,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那天她问你有没有看上的人,当时你想到的,其实是徐庶。被吓了一跳后又继续平平稳稳地削皮,心里想,喜欢上徐庶是多简单的事。松林一样挺拔落拓,生命力旺如春风吹又生的野草,多情而不滥情,对谁都是未语三分笑,酒瓶一起就是五湖四海相亲相爱,遇事却平静得近乎超然。
反而想不出谁会不喜欢徐庶。
整件事里最坏的就是她是你小姨。最好的也是她是你小姨。可以一起翘课的,可以分享秘密的,可以钻进对方被子里的,可以夜夜共枕而眠的,小姨。元直。
她从不在学校里叫你小宝,你也从不在学校里叫她元直。除了外婆,妈妈和舅舅,你是唯一叫她元直的人。蜀地人的元音说得扁而松,卷舌音又往往咬不准,“元直”两个饱满脆生的字总被你叫出一股巫山云雾的粘稠。
你问徐庶:“为什么在学校不叫我小宝?”
徐庶怔住,很快又笑:“小宝永远是徐神的小宝,叫不叫都是小宝。”
你鼻子一拧,眼泪差点就这么滚下来,赶紧狼狈地扭开脸抬起头。
本来也没什么奢求。就这样吧。你做我的元直,我做你的小宝,千年万岁,天涯若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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