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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日之后,金吒整个人立刻就好起来了,丢了的魂都回归了躯体,甚至比以前更有精气神了。
他现在天天都往贺府跑,一方面自然是惦记着鹿童,一方面也是因为心有愧疚。
他知道上次一战之后,鹿童心里也定是十分不好受的。虽然鹿童和贺敖大将军实际上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是贺将军也算对他是恩重如山。知遇之恩本就是永生难报,何况每次贺将军回府,只将鹿童当成亲生儿子般关怀,吃穿用度样样过问不说,还亲自指点他武艺和兵法,没有贺将军就没有今天的鹿童。
如今他人还住在贺府,然而贺府的主人却不在府中了。整个贺府像是失去了灵魂,虽然贺府上下所有人都默契地闭口不提,但府里气氛里总是充满了悲悲戚戚、冷冷清清的味道。
上次吃了败仗之后,金吒自觉颜面扫地、愧对于天下,一时只顾得自己的感受,羞愤之下不肯见人,甚至屡屡拒绝了鹿童的探望,要不是鹿童心思玲珑、想尽了点子入了府来关照他,他说不定现在还沉浸在自责与颓废的深渊之中。想到此处,金吒真是自责不已,明明是自己的过失,明明鹿童心里更不好受,却还要对方来照应自己。
于是,金吒经常提着不同的东西去贺府找鹿童,他总是精心挑选那些能让鹿童分心、让他能稍稍一笑的东西。
城西的梅花糕,松软香甜,入口即化,是鹿童最喜欢的点心之一;城东的甜酪,细腻滑润,带着淡淡的桂花清香,每日只做五十份,不起早去等着,根本买不到。旧街里淘来的兵书,有的书页已经泛黄,边角卷起,墨字微微褪色,但内容依旧精妙绝伦,每一本鹿童都会仔细翻阅,时不时沉思良久,和金吒讨论起里面的内容。除了这些,金吒还托人收来了几柄上好的宝剑,刀锋寒光凛冽,剑柄雕工精致,有些是适合实战的利器,有些却只是工艺非凡的收藏佳品。
除了这些正经物件,金吒带来的东西却越来越多古怪了。有会出声的小鸟玩具,乍一看像是一只普普通通的木鸟,可只要轻轻一按,它便会发出清脆的鸣叫;有会自动流水转动的风车造景摆件,水流潺潺,风车悠悠旋转,是一个微缩的世外桃源;还有那会鞠躬的木头小人,每次金吒故意让它向鹿童行礼时,鹿童都会无奈地瞥他一眼,却总还是接过来把玩一番。
甚至有一天,金吒兴冲冲地带来了一块小小的透明石头,阳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芒。他得意地捧着献宝,眼神亮晶晶的:“你看,像不像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
鹿童接过那块小石头,指尖轻轻摩挲,望着光斑在掌心流转,似是怔忪了一瞬,还是笑了,把那石头揣进了袖袋里,没有再说什么。金吒见他收下,便也不再多言,心里却莫名松了口气。
以前金吒来找鹿童,一般磨蹭到晚膳之后便会回府,现在他经常干脆就直接赖在贺府了。他一来确实不想和鹿童分开,二来更是不想让鹿童一个人呆太久。他知道鹿童心思重,什么事情都自己闷着,遇到什么总自己一个人扛着,平生最恨“求人”二字,所以他就怕鹿童一个人的时候会想太多。
鹿童现在倒是不再赶金吒赶紧回家,他让人拾掇了出了一个厢房,置办了生活上用得着的东西,好让金吒平时想留就便留。
然而,真正悠闲的日子也并不多。上次战事不利,边境局势变得更加紧张,连带着整个朝堂也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如今,贺将军不在了,整个战局的担子无可避免地落到了金吒与鹿童的肩上。他们二人虽年轻,却已是军中数一数二的统领,不仅要稳住军心,还要时刻提防敌方动向,容不得一丝松懈。于是,这段时间,二人几乎日日奔波于军中事务,各自镇守一方,时而在大营中议事,时而巡查城防,真正能够回府休息的时间,也只在黄昏后。
尽管事务繁忙,金吒和鹿童仍会珍惜每一个能够回府的黄昏。
每日日落前,他们便会在贺府的演武场上较量一番,刀光剑影交错,气劲翻腾,直到两人都满头大汗,才肯罢手。他们彼此知根知底,交手从不留情,却也因此逼得对方不断精进。金吒剑术凌厉,快准狠,每一剑皆带着雷霆之势,他常趁着对练之机,指点鹿童用剑之道。鹿童则箭术超群,百步穿杨,弓弦一响,便能让金吒汗颜不已。二人你来我往,互有胜负,每每比试结束,都忍不住相视一笑,尽显英雄惺惺相惜之情。
待到夜更深些,两人便搬出地图和兵书,席地而坐,认真研讨军机大事,在地图上反复推演战局的可能性,如何用兵,要是行军走什么路线。鹿童性格沉稳,善于分析战局,他偶尔会伏案疾书,拟定作战方略,而金吒则总是吊儿郎当地躺在榻上,随意翻着兵书,时不时故意胡乱点评,惹得鹿童忍不住出声骂他几句。
到了入睡的时分,金吒总是装模作样地回到自己的厢房,拉上窗棂,熄了灯,一副安分守己的乖巧模样。然而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他便悄无声息地从床上爬起,动作熟练地披上外袍,蹑手蹑脚地推开窗户,轻盈地翻过院墙,几步便摸到了鹿童的房门前。贺府的院落他早已熟稔于心,夜色再深,也挡不住他轻车熟路地潜入鹿童房中。
鹿童早习惯了他的这番行径,一开始还会皱眉训斥几句,后来干脆连眼皮都懒得抬,只冷冷道:“滚回去。”然而金吒脸皮向来比城墙还厚,哪里肯听?他笑嘻嘻地蹭过去,故作无辜道:“院墙都翻了,再赶我回去,多麻烦啊,被人发现了多不好。”若鹿童正巧手边有东西,十有八九会直接抄起来砸他,书卷、笔架、茶盏,甚至连镇纸都用上过,然而金吒身手敏捷,每次都能险险躲开,末了还要得意地哼上一声:“你这准头,看来弓都练废了。”
若鹿童夜深仍在伏案疾书,金吒便毫不客气地上前捣乱。他会一把抽走鹿童正在书写的折子,拿着绕着房间乱跑,让鹿童不得不起身来夺。可他哪里是金吒的对手?金吒惯会耍赖,见鹿童伸手来抢,便趁机一拉,借着力道将人拽入自己怀中。
鹿童恼怒地挣扎,金吒却笑得无赖,干脆顺势将他往床上一带,一翻拉拉扯扯间,文书被丢到一旁,烛火映着两人交缠的身影,鹿童的呼吸乱了,金吒的笑意更深了。
那日黄昏,天色尚未完全暗下,夕阳的余晖洒在贺府的演武场上,金吒与鹿童方才过了几招,仍未分出胜负,彼此喘息未定,便见守卫快步走进来,拱手禀报称,张无量丞相派了家丁前来传话,请鹿将军前往相府,有事相商。
鹿童收剑入鞘,微微蹙眉,心中虽疑惑张丞相此番请他前去所为何事,但对方毕竟是朝中重臣,既然遣人相邀,他自无推辞之理。他朝守卫点了点头,让他回话给家丁,让他们稍候片刻,他更衣后便去。
金吒在旁听了,心中多少有些不悦,皱眉道:“无端端地,张丞相唤你作甚?朝中军务他不管,倒是盯着你紧。”他语气虽不满,却也知道鹿童自有分寸,便没有多言,只在鹿童转身往屋里走时,顺势跟了上去。
屋中,鹿童解下练武时所穿的劲装,换上了一袭玄青色的圆领袍,袖口与衣襟绣着暗纹,低调而不失气度。他正要动手系束带,却被金吒一把拦下。
“我来。”金吒理所当然地说着,伸手替鹿童将后衣领扶正,确保衣襟妥帖,又绕到他身后,将金色的束带环过他的腰间,打了个结,顺手轻轻拍了拍,似是在确认是否系紧。
鹿童站着不动,任由金吒折腾。金吒却兴致盎然,动作不紧不慢,又伸手整理起他发髻上垂落的金色发带,指腹拂过丝滑的缎带,随意地抚平了上面的褶皱。待一切收拾妥当,他突然抓住鹿童的手臂,轻轻一带,将人转了半圈,自己则微微后退一步,眯着眼细细打量。
玄青色的长袍衬得鹿童更加挺拔,束带系得恰到好处,将挺拔的身姿勾勒得分明,发髻整洁,衣袂平顺,整个人显得沉稳而利落。
金吒盯着看了一瞬,随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唇角微微上扬,对自己的手艺表示了相当的满意。“不错,不错。”他啧了一声,点评道,“果然,我替你收拾,比你自己来好看多了。”
鹿童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那你要不要干脆给我当随从?”
金吒立即顺杆爬上,双手抱拳一鞠躬:“行,小的愿给镇军将军当一辈子随从。”他拖长了语调,凑近几分,半真半假道,“要不一会小的随大将军一起去相府?”
鹿童笑着摇了摇头:“不用,我自己去。”
金吒盯着他半晌,没有再坚持,只是轻哼了一声:“那你自己小心些,张无量这老狐狸,不知又打什么算盘。”
一直等到将近入夜时分,鹿童才归府。一直在府门口来回踱步的金吒见到鹿童骑马归来的身影,立即迎了上去,鹿童翻身下马,金吒自然而然地在底下托了一把。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金吒道。
“去城外大营看了看,就回得晚了。”鹿童随口回到。
金吒没接话,但是他看鹿童也是面色难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知此话是敷衍,他心里琢磨着,也不知道张无量那个奸猾小老头和鹿童说了什么,定然不是什么好事。但看着鹿童一脸不想提的样子,他估计鹿童心里也在为难,就也没追着问,等鹿童想说了自然会和他说。
他跟着鹿童进了屋子,给他解了裘皮氅,随手放在了门口的台子上。看着鹿童一脸罕见的魂不守舍的样子,他也不知从何安慰起,只好从后面圈住了鹿童,把头搭在他的肩膀上。
鹿童抬手拍了拍金吒围着他的胳膊,表示他明白。金吒知道不必多说,他俩一向心意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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