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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宫中甚大,夜歌兜兜转转了许久,才悄悄从宫女那儿偷听到皇后的所在。
然而,当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站在了她的窗前,夜歌却觉得陛下好像一点也不希望他会出现在这里。
她眼眸中的镇静超乎以往,面容上的表情似乎比身为女皇时还要显得更为庄重肃穆,给人以一种敬而远之的感觉。
夜歌原本早就应该习惯了陛下这近似于冷漠的眼神,但唯独这一次,他却渴望能够从她沉着冷静的双眼里读到一些波动——只要一点点就好了。
然而,皇后仅仅只是平静地递过手来,放在了一个少年伸手就能抓到,但却又没有离他太近的位置。
他借力翻窗进入房间,察觉到自己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了陛下的手,好像是想要攫取她掌心中那自己曾经习以为常的寒意。不过在情况所需的肢体接触结束后,皇后便立刻将手抽开了。
她以一个恰当的距离站在夜歌的面前,以一副美丽又优雅的姿态高高在上看着少年,身上仍是夜游时穿的那条金凤红裙,鲜艳如血的大红色底布上用金针银线绣着各式各样在花中翻飞的凤凰,将两只神鸟拖着长长的尾羽在天地之间你鸣我和、水乳交融般的恩爱表现得淋漓尽致。
夜歌只浅浅地瞥过一眼,便将目光扭到了一边,不想再看。然而他的眼神还是毫无防备地、再一次接触到了不远处那块曾经被皇触碰过的金线红布。
少年感觉到内心那一道苦苦顽抗了许久的堤坝,被洪水冲塌了。
一直以来,夜歌都想要在陛下的面前树立起一个男子汉的形象,一个好让人信任与依赖的形象。所以,此时此刻的夜歌也下意识地竭尽全力作出了一副坚强的姿态,来以此抑制那在眼中不停打转的泪水以及那深深刺入鼻腔的酸楚。
然而,他最终还是不甘心地察觉到有几股小小的阻力冲刷起了那些干结在自己脸上、一路风尘仆仆所留下的脏污,于是只好倔强地低下头,将脏兮兮的脸蛋和哭得通红的眼睛藏到了阴影里,像是个犯错的孩子一样在她面前显现出一副狼狈、幼稚而又卑微的模样。
面对他的眼泪,皇后上前一步,伸出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在表达自己的安慰。但那好似敷衍一般机械而又短暂的拍抚,让夜歌觉得好像就连他的哭泣都不曾打动她半分,内心更是冷了许多。
“去洗洗吧。”皇后说道。
这是她与夜歌重逢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浑身浸满了汗液而发烂发臭的衣物固然叫少年感觉到羞愧,但陛下这种漠然的态度更像是对他为这场长途跋涉所付出的努力进行了一场羞辱。
少年在池水中蜷缩起双腿,感受着浮力将自己向上托举的同时,将头深深埋入了膝间,直至水面没过他的头顶。漂浮在池水上的莲花花瓣在他紧闭的眼前投下一片片小小的阴影,细碎且密集的气泡从他口鼻间逃窜出来逸向水面,而其中混杂着的几滴泪水,被留在了池中相伴于少年眼边。
他想,如果能就这样溺毙在此地该有多好。至少这温浴香汤中还漂浮着与往日池水中相似的莲瓣,至少这里的水很温暖,能让夜歌相信自己是死在了陛下充满温情的怀抱中。
待其洗完,夜歌发现有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备放在浴池边,尺寸大小都刚好合自己的身。他穿戴好服饰,回到寝房中,发现陛下已将那身红装褪下,换上了一件蓝白色的宫廷长裙坐在铜镜前散髻理发。
听到浴池边的响动,皇后手执一把云纹小木梳回过身来看。夜歌注意到有一块菱状红宝石镶嵌在她的胸前,说是装饰似乎显得有些太大,但要说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少年倒也看不出来。夜歌只觉得这块鲜艳的红石将自己的目光第一眼就引到了皇后的胸前,进而便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她那被白帛包裹住的丰满胸脯,以及那被蓝贡缎勾勒出的纤瘦细腰。
她转过身去,一只手从头顶掠过耳边,将一头银白色的长发理到了身前,露出了被白色丝绸紧紧包裹着的、好像天鹅一样美丽的长颈。她随后站起身来,撑住桌面借力的手使她的双肩如展翅一般优雅地张开,顶起了那两块同飞檐一样向上弯弯翘起的硬质扇肩,使她本就挺拔的脊背看上去更为中正了。而那垂在扇肩底下、轻薄的半透明丝质长披风,更是让她的背影显得高贵的同时又展现出一番身为一国之母的神气与大方。
夜歌心下立刻就想到,这条长裙一定是那皇征专人来为陛下精心量体、剪裁、缝制,才能如此极致地呈现出她美好的体态。于是,少年赌气般地断定:不管制作这件宫廷长裙的匠人用了哪般鬼斧神工,即便是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都给揽下来抽成了丝,绣进了衣边里面,它也终究要比陛下往日常穿的那条素白纱袍差了几分。
当皇后穿着这条宫廷长裙款款走到他的面前时,少年的心情又逐渐回落到入浴前。
他终究想不明白陛下为何会以那般冷淡的态度对待自己,但这一身恰好合体的衣衫,又让夜歌不禁产生了一点与之相矛盾的感觉。
于是,他主动开口向陛下问询这些天来的情况,期待着能够就此能和她打开话匣,消弭自己心中的不安。
可皇后只是轻描淡写地答道:“姑且可以。”
这是她与夜歌重逢后对他说的第二句话,同样只有寥寥四个字,语气如她的血一般凉。
夜歌不禁想起自己这一路上的遭遇——从山坡滚下的狼狈,被人嘲作怪胎的耻辱,连日飞行的疲乏,受人排挤的委屈,人山人海中的迷茫……夜歌所经历的这一切苦难,他几乎全是凭着那对往日美好的回想,咬牙坚持下来的。
山石、小溪、丛林、天空、大海、城镇、人群……无论是在喧嚣的白天里,还是在幽静的夜空下;不管是在茂密的森林中,还是在无垠的大海上;无论是在喧嚣的人群里,还是在肃穆的佛塔下……那些在他眼中如烛影一般飞逝而过的景象,其中无一不闪烁着她美好的形象,提醒着少年不住地去回忆那些两人并膝坐在月光下冥想、念禅、轻声细语地说笑的时光。
可是,现在她高傲冷酷的姿态无情地戳碎了少年幻想中那些带着彩虹颜色的气泡。
没有长时间的执手相视,没有一句温柔体贴的安慰,有的只是疏远、隔阂、陌生。
而就在此时,他又恰好回想起了那令自己感到无比错乱的夜游所见,一瞬间,那场景中皇与她的亲密之举就将这无数在少年心头纠缠不清的复杂情感给概括清楚了:
原来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
是啊,那位皇武艺高超,勇猛刚强,怎么是他夜歌一个爱哭鼻子的鼻涕虫好与之相提并论的?而陛下会与那位皇建立起比自己更为亲密的关系,这也不是理所应当?
她不再需要自己了,而那位皇的形象在夜歌心中也再也不会是小人了,他的身躯就如他建立在岛上那无处不在的雕像一样伟岸、威风、神气、庞大,投下一大片巨大的阴影把他笼罩在黑暗里,像如来佛的五指山一样把少年死死压在掌底。
他心灰意冷了,身体也跟着心一齐枯萎了,就好像一片残挂在树枝上的枯叶,只要再经人那么轻轻捏一把,就该粉身碎骨了。
可就是在那用双手也捧不住的泪水与清涕之间,少年却仍固执地颤抖着,用最后那一点点带着怀疑的希望问道:
“陛下,您不需要我来救您,是吗?”
皇后横握在身前的掌心一紧。一只巨兽在她心中抓挠,尖爪与铁栅栏相擦,生出噼啪四溅的火花。
然而,这少年却是哭哭啼啼地自言自语道:“也、也对……我看陛下与那位皇……相处甚欢,甚是恩爱,貌若天作之合。夜歌这番颠簸前来营救,也确实是自以为是,多有打扰和冒犯了……”
皇后听罢,掌中的力道施得更大了些。
“你觉得我与那位皇很恩爱?”
虽说她有意敛去了话语中多余的情感,但她的声线终究还是叫人听来有些颤抖,已经足以让常人察觉到她内心那潭死水中所泛起的波澜。然而,仅仅只是听到那位皇的名字从她的双唇中吐出,夜歌就感觉他将她呼吸中甜美的香气给掠夺走了一分,也自然不会在意到她语音语调中所产生的那些微小变化。
他哭着,将肯定的答案几乎是喊了出来,而陛下紧接其后一声凌厉的喝令,登时叫少年在那不尽的悲伤中吓呆了神。
“夜歌,你擦干眼泪,抬头看着我。”皇后的神情仍然冷漠,语气也严厉得很。
尽管陛下的话语不再如之前冷淡,但这好似命令的口气,也难免叫少年内心感到苦涩。他一边扯着衣袖慢慢擦掉自己脸上的泪痕,一边在心中委屈地想陛下曾经从来不会用这种强硬的口气来要求自己——而就在他抬起头的那一刻,皇后近在咫尺的双唇便突然在他的唇间轻轻印下了一个吻,随后她便极快地退到了几尺之外,用与之前同样冷静且平淡的目光注视着少年:“只是这样一个浅尝辄止的吻,就会让你嫉妒成这副模样吗?”
夜歌脸上本能地飘起一阵红,嘴中喃喃重复念道:“我?嫉妒?”
少年尚不知道这名为嫉妒的感情究竟是何物,但只觉得先前那如吞铅一般撕裂身心的苦楚,是这浅浅的吻所带来的甜意不能消解的。还未等他将视线重新聚焦到她的双眼上,皇后的脸庞就又一次向少年的唇尖靠近,给出了她的回答:
“嫉妒就是……你想要比另一个人得到更多。”
她咬住了他的唇,像一条擒住猎物的巨蟒,将他紧紧缠绕在怀中。夜歌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感情在肉体中奔走,而他又同时感受到一种压抑后爆发的欲望自她的唇间触及到自己的灵魂,好像要将他整个人连同意识都拖入某处深不见底的黑暗,与她一起掉落下去、掉落到很深很深的地方……
突然,侍女的声音从宫外传来,好像一只手猛拽住了被白蛇缠绕不住往深渊中堕落下去的少年。
两人下意识地将双唇拔开了,可双手却都还留在对方身上。他们吞吐着彼此带着热量和湿气的喘息,随后又默契地一齐屏住了一点呼吸,心照不宣地沉默着听门外侍女传话道:皇要她来为皇后更衣侍寝。
听罢,皇后悄无声息地将一双手飞快地自夜歌腰间抽离,带走了那少年才刚迷恋上的热量。
她独步走至窗前,纤白的手指缓缓滑过黑檀木做成的窗格,指尖带着一种沉重的感情在其上重重刻下了一道痕迹,像是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心。然而,她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打开了窗牖,以一种决绝的眼神示意少年离开。
夜歌坐在距离皇后寝房窗口不远的房顶上,一边舔舐着唇间被她的尖牙吮出的鲜血,一边用一种游离的目光打量起皇宫周围的景色。
今夜的天空没有一点光,所有的星星与月亮都被乌云所遮蔽,叫整座城都像被盖上了一块厚重的裹尸布。
他凝望着远处宫墙外黑压压的小树林,尝试去分清楚那些被风纠缠在一起、暧昧不清的树冠的形状。暮夏的知了在灌木中不知疲渴地啼叫着,他看到宫女为皇后更衣的影子透过纸窗格投在了宫墙边修剪成球状的海桐丛上,在树叶的缝隙之间来回移动。
衣料与指纹彼此之间的摩擦,就像微风吹过树叶间的声响,沙沙地响了一阵之后便停了。
夜歌听到有人推门离开了,但屋内的光却没有灭。吱呀一声,那扇他曾经借以与她相会的窗被人打开了。
皇后将额头探出窗口,借着室内烛火的光芒左右稍加打量了一下,见四下无人,于是脸上便流露出一种既像是宽慰又像是悲伤的表情。
夜歌只看到她随即将脸埋到了双手里,从指缝中漏出了一些破碎的、被竭力压低的哽咽。
也是在这个时候,夜歌才知道她已经失去了毕生武学。不然,凭陛下的眼力,怎么会找不到那个在不远处的屋顶上注视着她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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