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个偏远的城镇,白天人群汇集的市中心仍相当热闹,马车一驶进镇上,李维就感受到一种以人声形成的热气,扑面而来的喧嚣刺激着感官,耳朵裡嗡嗡作响,视线也变得模糊。
艾里斯直接将马车驶往镇长家门口,有钱人到哪裡都比较吃得开,从镇长家管家殷勤的态度,看得出来这个男人在这个镇上挺受礼遇。
从管家那介绍了私人医生,李维很快就获得了治疗,虽然因为发炎而疼痛,这次蛀牙的程度还不严重,配合着吃几天消炎药,很快就能痊癒。
「不可怕吧。」李维汗湿着后背从诊疗床下来时,艾里斯揉了揉他的头髮,「既然都出来了,要不要稍微逛一逛?」
被医生伸手拿器具在口腔裡摆弄,李维刚从紧张状态中解除,还有些恍惚,但依稀记得刚才艾里斯曾口头帮他向镇长请了假,镇长应允会派人去巡墓园。
「--我请你吃东西。」李维掏了掏口袋,为了看病,他今天有带一点钱。
艾里斯有些讶异,很快就理解了李维是想表达谢意,「乐意之至。」
即使不常来到镇上,李维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守墓人的,他知道比较热闹的街区在哪裡,打算找一些他能负担得起的小摊贩。
男人欣然答应,还将马车暂时讬管,徒步上街,一副要和他悠閒地走走逛逛一整天的样子。
「你还真出名啊。」两人在街上走了一会,沿途不少人都瞄着李维,艾里斯出声说道。
李维淡淡说道,「这几年死人多。」
大多数人都在不怎么愉快的状况下见过他。
李维在摊贩买了些现烤的小吃给艾里斯,他知道这些小东西以这个男人的身分大概看不上眼,可是以这个人的礼仪和教养,并不会当面嫌弃。
就如他猜测得一样,不管他买什么,艾里斯都一副愉快的样子接受,还露出真的感兴趣的好奇眼神,一脸新奇地啃着从没吃过的动物内臟。
很久以后,李维才知道这些是平民阶级才会吃的部位,并不会出现在有钱人的餐桌上,要是有男仆跟着,根本不会让艾里斯放进口中。
李维买了很多,自己一口也没吃,一方面是牙齿还有点不舒服,另一方面,是他的精神仍然紧绷。
刚进城的混乱已经逐渐缓和,但这个世界在他眼裡仍嗡嗡作响,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能维持着举止正常。
就在李维认为自己能平安撑到回去时,一台过快的马车偏离原先车道,粗暴地驶向人群,马车险险从他背后擦过,四周响起人们的尖叫声。
李维闪开了,身子却猛然顿住,一瞬间,晕眩的感觉陡然升高,心跳不正常加速,视野开始模糊,身体不自觉发抖,耳边彷彿传来爆炸声--
「李维。」这时,一隻有力的手牢牢抓住他,沉声喊他。
猛然被碰触,李维反射性想要自卫,却在他要出手攻击的前一刻,男人俐落地按住他的肩膀,又喊了他一声。
「……」李维回过神来,对上一双蔚蓝色的双眸,他愣了一下,发现自己站在街上。
无人受伤,人群已恢復了先前的喧闹壅挤,彷彿什么都没发生。
「没事的。」艾里斯出声说道,看着他微笑,「你很安全。」
李维还没反应过来,艾里斯轻轻握着他的手腕,将他带离热闹的街头,走进一间没什么人的餐馆。
这时间店内只有一、两桌喝茶看报纸的客人,整个空间非常安静,与刚才环绕四周的嘈杂犹如天壤之别。
艾里斯向女服务生点了两杯花草茶,才看着他,满脸歉意地说道,「抱歉,我认为让你多在街上走走比较好,明明察觉到你不舒服,没有及时休息。」
李维眨了眨眼,他明明什么都没解释,男人却一副理解的样子,让他起了戒心,板起脸来,「--你知道多少?」
「大概就是镇上姑娘的水准,别忘了我住在民家。」艾里斯耸耸肩,又静静补充了句,「除此之外,我当过军人,我身边很多同袍都有这种症状。」
此话一出,李维愣怔了下,原先的敌意顿时消散无踪,陷入了沉默。
「不过,我不希望你因此而退却。多像今天这样来城裡走走吧。」艾里斯说道,「多接触其他人不会有坏处的,相处久了,也能消弥先前的刻板印象。」
李维不置可否,他想起和这个男人初次见面的那一天,「你说过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出门。」
艾里斯露出带了点苦恼的微笑,这是李维第一次对他表露出兴趣,问题却不是那么好回答。
「和你们不太一样。我很幸运,没什么焦虑、忧郁问题,也不像有些人会因为过大的声响而想起枪战或同伴死亡的画面。」艾里斯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的身体在十三区那场爆炸后,有了一点变化,需要时间适应。」
不同于大多数战事,最先牺牲的都是大批平民与军队,十三区毁灭时,死伤最多的反而是高层与尊贵的研究人员,最新型的魔法武器在发射时失控,能量外泄。
即使在那场一夜毁掉整座都市的事故中活下来,许多倖存者身上都出现异变,生下畸形婴儿,至今十三区都是亡城,国家明文规定禁止进入。
看着黑髮青年震惊的眼神,艾里斯开玩笑道,「不会传染,放心。」
「我不怕这个。」李维不太高兴地立刻反驳。身为十三区人,虽然战时不在家乡,这几年想必也遇过一些歧视。
也许是认为自己戳到了他的痛处,李维没有追问他的隐疾,看他的眼神还多了点恻隐,艾里斯也就没有说出口,经过那场异变之后,活下来的军人有些反倒获得了一些特殊的能力。
艾里斯就是一员,但也确实因此饱受苦头,他会在他人的眼神裡读到心思,透过肢体接触,还能读取他人的记忆。
三年前,李维带着他的狗流浪到这个小镇。
务农的乡村原先是很排外的,不过长年的战争改变了人们,不只都市的青壮年人口大量流失,镇上也不少男丁被征招入伍,因此镇民对退伍的军人向来抱持着敬意与同情。
李维虽然顺利活到退伍,家乡却已被战火摧毁,无家可归,小镇接纳了这名年轻的退伍军人,让他在这裡定居下来。
然而,人们很快却发现,战后的日子并没有就此安稳下来。
平日的李维是个寡言认真的青年,一到镇上就引来许多姑娘青睐,做起体力活也很勤快,可是乡下地方人们关係紧密,李维能找到的工作又是体力活,大多是粗鲁工人的聚集地,不擅言词的他很容易因为误会而跟人产生衝突。
如果只是吃亏,或许还会有人同情,偏偏李维又不全然是受害者,他的脾气就像山边气候般阴晴不定,有时因为一点小声响就会反应过度,打起架来活像要人命。
最严重的一次,青年还曾经差点遭到逮捕。
一个青睐他的女孩想恶作剧,从转角突然跳到李维背后拍他大叫,他反手将女孩掼到地上,差点扭断她的脖子。
这件事不仅让想亲近李维的年轻姑娘开始退却,声名狼藉的外地人也很难接到正常的临时工。
就在这时,镇上接连发生了几起骇人听闻的命案。
一名平日是和善好先生的退伍军官,突然枪杀了自己的妻女后饮弹自尽;一名退伍军人在酒吧裡发生争吵,拿刀捅死自己二十多年的邻居朋友,死亡彷彿会传染,连续几个星期都有退伍军人自杀。
居民们多少开始察觉了是怎么一回事。
许多家庭正经历着一样的状况,从战场归来的男人时常苦于噩梦、焦虑,陷入酗酒与暴力问题,人们并不知道如何应对创伤,自顾不暇,也无力再对一个外人也保持同等的温柔包容。
最后,李维带着他的狗,接受了郊区的墓地管理者工作。
这种终日与死人为伍的工作是不吉利的,通常只有走投无路的贫困中老年人会愿意接受酬庸,住在死气沉沉的阴森墓地。
理应正值大好时光的青年,不该终日修剪墓地的杂草,为人挖坟,擦拭墓碑,然而李维似乎不怎么在意,坦然接受了这个他在镇上最后的机会,三年来都管守着墓园。
最终,他们没上戏院、没去市集,只在路边吃了点东西,天色都还没暗,艾里斯就驾着马车带他回墓园。
李维心裡有点意外,他以为这个人会过分热情地带他四处走,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会因为有求于人而被佔便宜。
能清楚拿捏他心理状态的,似乎不只有纳特。
驾驶马车,墓园很快就出现在视野前方,李维整个人放松下来,满脑子只想着要抱抱会来迎接他的狼狗,将脸埋进纳特毛茸茸的背上。
这时,一个原本早被他抛诸脑后的疑问闪过。
「为什么纳特一开始不喜欢你?」他脱口问道,还不忘提醒,「我和你去镇上,请你吃过东西了。」
面对李维突如其来的提问,艾里斯那双蔚蓝色的双眸裡闪过某种玩味的光辉,嘴边也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李维蹙起眉头,正有不好的预感,艾里斯微俯下身,坦然地在他耳边说出答案,「我们相遇的前一个晚上,牠知道我半夜来过墓园。」
青年似乎一时之间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表情空白呆滞,艾里斯忍着笑意,只好说得更为直接。
「你们最好更小心一点,与兽交媾,在这种乡下地方会被当作恶魔烧死的。」
赶在青年从震惊反应过来之前,艾里斯语气温和地补充,「当然,我没打算告发你们,助长乡下的迷信。」
艾里斯想伸手碰触青年的脸庞,却被回过神来的李维一手拍开,那双碧绿色的眼眸很快掩去世界毁灭般的恐惧,直盯着他,一字一句说道,「……你敢说出去,我会杀了你。」
「我不会说。」艾里斯平静地回应,「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你们的处境就够糟了。我想帮助你们。」
李维瞪视着他,没有回答,一整天下来累积的好感似乎荡然无存,他手上握着能让一人一狗被处刑的秘密,让青年对他只剩下恐惧的防备。
艾里斯还没让马车停妥,李维便跳下马车。
青年手脚俐落,一落地立刻跑起来,往墓园大门方向跑去。
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阴森墓地,对他来说就是家,李维只想找到和他相依为命的纳特,好好抱着他的狼狗,才能冷静下来。
然而,理应会在大门口等他归来的狼狗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