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9,昭晖终于把开题报告的文档提交了。他不想检查错别字,也不想看句子有没有语病。从凌晨到现在,他只吃了一顿午饭。他关掉电脑,终于觉得自己短暂地解脱了一下,不过高兴劲前后大概持续了10秒。
解脱是没有解脱的,写完了这个作业,还有下一个作业。读完了大学还要工作,不去工作就没有钱生活。生活永远是劈头盖脸地袭来,没了没了,让人毫无喘息之机。昭晖饿得太久,又没怎么睡觉,眼前突然就开始变暗,胸口下还有一种呕吐感。
昭晖扶着墙壁一路下楼,看到越阡陌已经吃完晚饭了。用人们见昭晖下来,去厨房把锅里热着的饭菜端了出来。昭晖看着饭菜,想要呕吐的感觉更甚。越阡陌今天去了公司,本来想早早下班要回来和昭晖吃饭,谁知道昭晖还在盯着笔记本电脑。
越阡陌进书房的时候,昭晖正在玩笔记本电脑的动态壁纸。他有一瞬间的恐惧感,仿佛被班主任抓到开小差的现行。昭晖下来的时候,越阡陌在他们的卧室呆着。饿得太久,头晕想吐,但又不得不勉强自己吃饭。昭晖强撑着,机械地咀嚼和吞咽饭菜。
仆人问:“今天的菜不合少爷的胃口吗?”
“不,我只是有点不舒服,饭菜都是我平常爱吃的。”昭晖说。
昭晖吃完了饭,回到楼上的卧室。
“作业写完了?”越阡陌问。
“嗯。”昭晖说。
“看看你,一脸憔悴,洗完澡早点睡吧。”
“嗯。”
两个人先后洗完澡,昭晖主动钻进越阡陌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昭晖其实很喜欢拥抱的感觉,但除了前男友和母亲,他很少能够和谁拥抱。小时候还能母子亲亲抱抱,儿子长大了再黏着母亲多少看上去不太适当。越阡陌也搂着昭晖,可是他的心跳毫无变化,仿佛怀中并不是自己同居几年的伴侣。
“明天中午会有一个心理咨询师过来,大概中午的时候。”越阡陌说。
“啊,为什么?”昭晖说。
“你明天没课吧。”
“是没课。”
“我明天要回夏山开会,之后还要去一趟首都,反正忙来忙去的,应该会在31号之前回家。这段时间你在家要好好的。”
“嗯,我会好好的。”昭晖表面上这么答应着,实际上却深知自己不会好。
别人告诉他“不要想太多”,他最开始会争辩自己控制不住,后来习惯了,只回复一句“我会的”。这是两全其美的做法,别人满足了关心自己的愿望,而自己也能免于无谓的争论。关心有时候并不是为了关心,只是出于礼貌走个过场。倘若自己把真实情况和盘托出,对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今天是事情急,以后不要这样昼夜不分赶工了,什么事情都要安排好,然后按照计划完成。制定计划的时候也要预留时间以防突发情况。”越阡陌说。
“我知道啦,可我就是喜欢拖延。”
“我记得我以前也经常熬夜,结果你好像比我还能熬,三四点都能突然爬起来写东西。结果我为了让你改正习惯,自己先早睡早起然后监督你,怎么你现在又把好习惯扔了。”
昭晖想起惘生在散文集《碎叶子》里面写过:只有夜晚才能让人舒展,否则会被过强的光线压抑得无处可逃,以至于只能拉上窗帘,躲在房间最黑暗的角落。惘生应该习惯于在晚上写作,这也符合昭晖对他的印象。
“实在是拖太久了,今天也是没办法。”昭晖说。
“你是不是跟我说过晚上写作业效率很高?”越阡陌说。
“嗯,晚上写东西更专心。”
“以后别这样了。”
“嗯,好。”昭晖满口答应着,心里却深知自己是个生性懒散拖延的人,在时间不紧迫的情况下完全没有动力动笔,只能事到临头赶出一份东西应付了事。不拖延,如果真是答应了别人一句就能做到,那活着也太简单了。
第二天早上,越阡陌和昭晖早起吃饭。离开前,他和昭晖吻别。他看着昭晖不舍的神情,问道:“我们以前也是这样依依惜别吗?”
“当然啊,我会一直想你的。”昭晖抱着越阡陌,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上。
送别越阡陌之后,昭晖又回到卧室睡了个回笼觉。等到仆人叫自己吃午饭,他才意识到自己又睡了多久。
王心仪是越阡陌为昭晖找的心理咨询师,她之前也为余枉生谈过很多次心。她当然也会另一间玄学的事,催眠。越度当然和她签了秘密协议,任何后果必须由越度本人亲自承担。王心仪用了精神暗示和催眠药物两种手段,得到的效果还算令人满意,至少越阡陌已经能回到工作了。
王心仪在下午的时候来到这座陌生的宅邸,第一次见到越度找来的替身。两个人互相介绍一番,王心仪就和昭晖到后花园的小亭子里聊天。那里是室外环境,不会那么压抑。
“你什么时候确诊的抑郁症?”王心仪问。
“高二,也就是十六岁。”昭晖回答。
“当时是你的家长带你去看的医生吗?”
每次听到这个问题,昭晖都会想,明明是自己“被医生看”,却要反过来说自己“看医生”。他回答:“不,是我当时的男朋友,他说我不太对劲,要重视一下。我妈反而说我只是想得太多。”
“嗯,那你以前做过心理咨询吗?”
“做过几次,但是我……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不太擅长和陌生人聊天。”
“没关系,我们可以随便聊一定你感兴趣的话题。我听说你很喜欢惘生?”
“嗯。”
“他的书你都看过吗?”
“我会买两本,一本用来看和写批注,一本用来收藏。之后会去学校图书馆借他的书再重新看。”
“为什么要去借,你不是已经买了吗?”
“为了刷借阅量,也为了别人能注意到他的书,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我以前也和惘生老师聊过很多次,他的很多事情我都知道。”
“抱歉,我并不想从别人口中知道他的事。他跟你说的时候,你有没有答应过要保密?”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他不会介意的。”
“他的去世对你有影响吗?还是说,他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甚至客户,根本无关紧要?”
“老实说,我也看过他的每一本书,写得很有感情,即使并不是我最喜欢的风格。因为工作的特殊性,我会刻意让自己不要沉迷于别人的精神世界。生命是可贵的,我当然会为他的离去而难过。”
“这样啊。”
“不如来说说你的感觉?喜怒哀惧?”
“我的话,其实没什么感觉,除了痛苦和无聊。就是,很没意思。”
“我明白的。”
“我经常觉得自己被困住了。被学校困住,被早上读书和下午放学困住,在短假期被两段学习时间困住,在寒暑假被新学期来临困住。如果不在学校,那也是被别的东西困住。如果上班,那就是被公司困住,可不去工作,又会因为没钱被困住。”
……
交报告、心理咨询,甚至是刷牙和洗澡,有时候都要鼓足了勇气才能完成。每当有比较大的小事发生,比如乘坐回家的火车,甚至是当堂小演讲,昭晖都会非常紧张,忍不住地做噩梦和颤抖。他真的不喜欢把自己的内心世界扔在不熟的人的面前,即使他知道王心仪聆听时很有诚意。
花钱让别人听自己的胡思乱想,昭晖根本不喜欢做这种事情。他讨厌看到心理医生明明听得很不耐烦,却要出于职业素养佯装耐心的模样。他之前看到的心理咨询师证书备考广告。一想到别人将这样的证书当做糕点师一样去考,他就觉得非常恶心,甚至连带讨厌这个职业的所有人。
比起恶意,他更不能接受别人的善意;因为恶意并不需要特别想办法回应,而回应别人的善意却有着极其复杂的操作。昭晖怕自己没办法好好回应别人的善意,比起被别人伤害,他更不想自己愧对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