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一个人得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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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浮尼岛的前一个晚上,安德里亚斯将夏佐抱在怀里,他们没有开灯,只有房间里的熏香摇曳着烛火。幽幽花香在蔓延,两人沉静的面孔在烛光的照耀下忽明忽暗,明明灭灭的,温柔至极。光芒流转在眼眸中,闪烁,就像暗夜里的星辰。
他们沉默着,仿佛都有话说,但都似乎难以开口。
夏佐靠在上校怀里,听他心脏规律地跳动着,总觉得很安心。他穿着淡棕色的亚麻睡衣,让他想起南法夏季的乡村。阳光下,少年和女孩骑着自行车,从满是薰衣草的山坡上一路飞驰而下,笑声回荡在花海。
那是沉淀在脑海里的美好回忆,一点一点构筑着如今的自己,
“夏。”安德里亚斯的声音很轻,就像一滴水落在湖面。
他轻揉轻揉夏佐柔软的发:“和我一起回德国吧。”
“……”
没有回答,安德里亚斯轻轻抿了抿嘴,沉默片刻,他继续说:“俾斯麦号沉没后,元首一直对我们大型舰艇有很大的成见,如今帝国的主力舰有三艘都停在布勒斯特,你知道布勒斯特的防御能力其实很差,盟军的好几次偷袭都已成功,我们经不起这样的损失了。所以,元首决定将这三艘大型主力舰召回德国。”
依旧没有回应,上校轻轻触碰了一下夏佐的脸,捻起他的下颌抬起来,让他看向自己。
“那么,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德国吗?”
他问得真诚,潋滟的蓝眸中带有一丝卑微的祈求。如果夏佐拒绝,他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自己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只会恶狠狠地把人绑着带走的欣策上校了。
他看到夏佐嘴角微微上扬,棕色的眼眸里荡漾起柔而淡的涟漪。
“我愿意,亲爱的欣策上校。”
他为什么会不愿意呢?巴黎他已经回不去了,就算能回去,他这样的身体状况又能做什么?他已经为祖国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如今拖着这幅残缺不堪的身体,只会成为战友们的累赘。
在审讯室里他已经无限接近死亡,黑暗与混沌当中,他只看到了他的欣策上校。
战争中的生命总是稍纵即逝,他想和他待在一起。
抓紧每一分,每一秒。
安德里亚斯面露惊喜,长出一口气,心中压着数十天的巨石瞬间落地。他一把将夏佐抱进怀里,抱的是那样紧,突然又想到他可能会疼,又急急忙忙地松开。
“我真想吻你。”
他的声音动人,叫夏佐情难自禁。于是他勾住了他的脖子,送上了自己的双唇。
安德里亚斯热烈地吻着,呼吸略略急促起来,他抚摸着少校,一时竟有些没控制住动作。夏佐的身体微微一抖,瑟缩了回去,将头埋回了枕头中。
“抱歉……”上校慌了,在心里拼命责怪自己。夏佐的精神状态稍微才好些,这样做只会勾起他的可怕回忆。
夏佐摇了摇头,嗫嚅着说:“该抱歉的是我,亲爱的,我需要时间。”
“我明白,夏。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
他从后抱住了他,感受怀中身体的颤抖逐渐止息。
此后,夏佐的身份就是沙恩霍斯特号上的一名军官,洛恩·希林少尉。弄到一个新身份对上校来说并不难,夏佐也不会有任何具体职务和工作,他只需要待在他身边。
回到布勒斯特海军基地后,他将住在基地内的军官疗养院中。安德里亚斯为他找了最高级的一套房间,但每晚他都会把他接回自己的公寓。
他不忍心让夏佐一个人睡在空荡荡的房间。
白天,上校会忙于公务,筹备带领三艘主力舰回到德国的计划。而夏佐则会在疗养院开始专业的复健,在护士的悉心照料下,他已经开始能够自己独自吃饭。
尽管右手依旧会抖,但手指已经灵活了很多,拿起刀叉这样的小物件也没有那样困难了。
1942年1月的某天,午时的晴空湛湛。上校站在疗养院花园里的橡树下,树荫遮住了他,让他能够偷偷看到落地窗前正独自吃饭的夏佐。
他看到他一次又一次握起刀叉和汤勺,非常缓慢而细致地用着餐。他手中的汤勺在上升过程中不断抖着,他却很耐心,尽管喂到嘴里时只剩下寥寥可怜的几滴,但对他来说却是一种成功。他看到他笑了,微长蜷曲的褐发下,眼波潋滟,在阳光下清清浅浅的,就像一个纯洁的少年,干净澄澈,不染尘埃。
一瞬间,上校感觉自己眼眸湿润了,他笑着走上前,敲了敲玻璃窗,迎上了夏佐略带惊讶的目光。
“Très bien!”(真棒!)
上校说出一句法语,做出一个赞扬的手势,夏佐的脸微微红了。他想,一定是因为阳光,太烫了。
于是少校轻张唇瓣,低声说了句:“Tu me manques.”(我想你了)
“嗯?”
玻璃窗阻隔了他微小的声音,上校并未听清。夏佐轻抿嘴唇,含笑摇了摇头,两人目光纠缠在一起,缠缠绵绵,在阳光下蔓延。
第四驱逐舰舰队归航靠港的消息传来,安德里亚斯第一时间就被埃里希召见。此际埃里希刚上岸,就被晋升为少将。
安德里亚斯由衷地为好友开心,在敲响少将办公室的大门后,他见到了预料中埃里希阴沉着的脸。
他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也愿意承受一切。
“关上门,上校。”
“是,将军。”
安德里亚斯关上门后,在埃里希面前站得笔挺。他目视前方,眼中没有丝毫波动。
埃里希整理了一下袖口,走到他面前,先是冷冷地注视着他,随即又露出一抹冷笑。安德里亚斯依旧神色清冷,直到埃里希再也无法忍住情绪,一拳将他打倒在地。
安德里亚斯瞬间头晕,撞在桌角,又被埃里希揪着领子提了起来。
“埃尔……”
“叫我将军!”
“将军……”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我原以为你是我们三个人当中最沉得住气的那个,没想到现在变成个疯子。”
“你知不知道坎佩尔是西蒙妮的哥哥?嗯?你知不知道你把那个该死的少校弄出来被人发现了是什么结局?”
“叛国……”
轰,又是一拳!安德里亚斯嘴里涌上咸腥。
“你知道还这么做!我问你,要是没有海因茨这么个人,你是不是还打算就这么跑进党卫军总部抢人了?”埃里希少有怒火中烧的时刻,他此刻发红的双眼让安德里亚斯感到羞愧与心痛。
“抱歉,将军。我实在是不忍心他……你没有看到他的样子……他那样,我真的很难做到无动于衷……”
“是,可是坎佩尔做错了什么?他是为帝国征战的军人!还有西蒙妮,她天天祈祷着我们的平安,还有你的那个小杀手,还有你!”
埃里希摇晃着安德里亚斯,声音带起了哭腔:“我已经失去莱斯顿了,安,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我……我在舰上听到这些事,我根本睡不着……安,你要是战死了,我也认了,可你不能那样死,知道吗?你作为军人的荣誉,不能毁了,知道吗?”
“埃尔……我真的很抱歉……”
安德里亚斯眼眶发红,好友悲伤的神情让他心痛难忍。埃里希闭上眼睛,眼泪滴落在安德里亚斯的军服上,他努力平复着情绪,随即狠狠将他往地上一扔,迅速站起身来。
“你得保证夏佐不会再做任何危害帝国的事。”埃里希的声音冰冷:“否则我会亲自帮你除掉这个心结。”
“不!我保证!”安德里亚斯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站在埃里希面前:“我向你保证,将军,他一定不会再做危害帝国的事情了,他……”
安德里亚斯眼眸低垂:“他也无法再做了。”
埃里希撇了一眼安德里亚斯,他看到上校眼中噙满了泪,就像个无助的孩子一般嗫嚅着。
“埃尔,你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什么模样了,他再也无法成为一个正常人了,左手废了,右脚也残了,十根指头都不能弯曲,食道出了问题,连吃饭都困难。他以前是那样闪闪发光的一个人,你见过他在俱乐部弹钢琴的模样吗?那时别人都问,那个人是谁?怎么能弹得这样一手好琴。他是那样风度翩翩,就像闪耀的星辰。可是现在呢?他的身体残缺不堪,耳朵都被割掉了一部分,左眼的视力也一直恢复不了。他们还一直用电击晕他,让他活在梦魇里。埃尔,这都不算什么……那个该死的席勒,居然,居然侵犯了他!”
埃里希愣住了,他从未见过安德里亚斯说过这么激动过。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想救我。他明明可以不出现,但他冒死也要救下我。埃尔,我能不去救他吗?我如果不救他,看着他遭受百般折磨痛苦至死,那所谓帝国军人的尊严对我来说又算什么呢?”
“安……”埃里希眼现不忍。
安德里亚斯拭去嘴角的血液,抹掉眼泪,深吸一口气后看向埃里希:“埃尔,我无比感谢你,但我也真的很抱歉。西蒙妮那边,我会亲自去祈求她的原谅。”
“那你得快点儿了。”埃里希目光暗淡,“西蒙妮病情恶化了,她,她不剩下多少时间了……”
“那你为什么还不回去?”安德里亚斯眼睛睁大,“我会为你向司令证实情况。”
埃里希苦笑地摇了摇头:“你们这三艘主力舰是我们海面舰队的希望了,第四舰队这一次将会担任护航任务,无论如何也要保护你们安全返回基尔港。”
“埃尔……”
埃里希看了一眼安德里亚斯,抽出手帕擦掉了他脸上残余的血迹,就像少年时期照顾他一般,他无奈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安德里亚斯的脸,说:“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自己的使命,记住,我们是帝国的军人。”
安德里亚斯面容严肃,朝他敬了个军礼:“是,将军。”
“出去吧。有时间,我也会去看看他。”
“好……”
安德里亚斯走到门口,顿了顿,转身。
“埃尔。”
“嗯?”
“这次行动帝国第一空军也会加入。”
“我知道,怎么了?”
安德里亚斯轻抿嘴唇,犹豫之后说了出来。
“爱一个人得及时。”
“……”
未等埃里希回答,上校迅速关上了门。
点到即止,他知道埃里希会明白。这一次经过夏佐被抓,安德里亚斯真切地明白了当时威廉说的这句话有多么对。
爱一个人得及时。
他不想后悔,也不想要埃里希后悔。有时候,犹豫与踌躇只能带来无法挽回的结果,终其一生都将在无垠的悔意当中饱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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