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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衾耿耿于怀了。
四年了,他再也没有回来。只听外头的市井流言说,公主萧卿流落平州乡间十余年,受尽穷苦煎熬,终于在宣德十年被御前侍卫接回皇宫。
原来她的阿卿姐姐姓萧,是这王朝的公主。萧卿的母亲因罪被遣送回平州,她亦跟随母亲回到村里住了十多年。
宣德十年,皇帝一封密诏命侍卫谢佞去寻这位公主,为了隐藏身份,萧卿一直声称自己唤作阿卿,好巧不巧,梅衾幼时,也叫阿衾。于是谢佞找到了梅衾,教她礼义廉耻,给她缱绻温柔,最后又一声不响地丢下她,任她自生自灭。
所以梅衾常想,若他一开始遇见的就是萧卿,他会不会也一样待她?
想是会的。
后来宣德十一年,太后崩逝,出殡的队伍经过平州,全城哀哭,梅衾哭不出来,官兵掐着她的脸低吼着威胁她,她突然就想起谢佞批评她偷钱那一回,一时满腹哀伤,险些哭岔了气,官兵不再苛责她,却引来了皇帝萧婴。
“我最喜欢看人哭,” 他阴阳怪气地笑着,“你哭起来很好看。”
他抬起她的脸,端详许久,然后将她送入了后宫。
那当真是个好地方。鎏金的桌椅和簪花的帘子,比谢佞在平州的临时府邸华贵.上许
且不说梅衾还不知收敛脾性,单她那公鸭一般的平州口音,就足够那儿的宫人们暗地里笑一个月了。梅衾并不知她在宫中的名声不大好,只整日想着如何谋权上位。
她嫁人这么久了,没有碰见谢佞,一次也没有。
四年其实不长,是她从孩子变成少女的千四百天,可她在这些日子里真真切切地触摸到了绝望,这不闻不问的四年,她一个人看落日西斜,看那百丈高的太阳照亮这世间的腐朽,她才如梦初醒,才记起他所有的好都不是为她,而是为了公主千岁。所以那些教诲,她也无需一一奉行。谢佞教她勤俭撙节,她便贪慕虚荣,教她谦卑恭谨,她便目空一切。她疯了似的设计陷害周嫔,拉宁妃下水,到后来后宫的美人也剩不到几个了。即便如此,她也从未得过宠。只是后来那些宫人们再不敢取笑她,有胆大些的宫女屏着呼吸说:“娘娘跟旁的宫里的娘娘比起来,总归要狠了。”
她大笑:“ 哥哥不认你,姐姐也不认你,这天下又不是一家亲的,何事不能做?
宫女听不明白,唯唯诺诺了一阵,又忍不住问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娘娘这般待她们......是因为皇上好吗?”
“好,怎么不好,不好还送这些玩意做什么?”
萧婴隔三差五就送些珠玉绸缎给她,虽从不曾临幸,也未尽到一个夫君应有的责任,却也唬得其他的嫔妃不敢找她的麻烦一这在王朝史上,勉强算得上盛宠
重逢谢佞的那天刚下过一场雪,皇上又相中了位西临园跳舞的美人,而梅衾躲在柱子后生生扯掉一撮猫毛,还那样颐指气使地指使谢佞帮她处理掉西临园的舞女。
“阿衾。”
真是两个年代久远的字眼。她垂下头去笑,面露讥讽。
“我记得我没教过你谋财害命。”
好久没有人这么斥责过她了,梅衾笑嘻嘻的,眼眶却有些红:“你的阿卿在咸容殿上坐着呢,你几时教过本宫?”
“梅衾。”他连名带姓地叫她,再也没有往日平静的模样,似是隐忍到极处,却终究,没有说出责骂的话。好半晌,才突兀地怪笑一声:“那萧婴吃不惯嫩草,等养肥了再吃你,你再争宠,也争不来的。”
梅衾微惊,倒是越发大胆了,皇上的名讳都敢直呼。
梅衾凑近他,轻柔地笑起来,他的双颊微微泛红,也不知是天凉还是生气的缘故,梅衾说:“我长大了,过了今夜,就是二十了。”
谢佞知道梅衾故意气他,心里发着堵:“你不该来这里。”
“那待在平州?干什么?等你吗?”她望着地平线上刺得人眼疼的太阳,揉了揉眼睛,“等不来啊,谢佞,等不来的。”
谢佞噤了声,本欲解释些什么,又觉得仿佛瞬间被人抽空了力气。
“所以,奴才你记好了,尽早告诉陛下西临园的舞女实为本宫,等本宫得了宠,少不了要提携你。”她十分倨傲地走了,二十四个绣娘绣的曲裾经积雪反照,显得愈发矜贵。
谢佞记起从前告诫她不要贪慕荣华与权势,命里无时不强求,可瞧她这副模样,大约早忘得一干二净。
梅衾抱着炉子等了三日,先来的不是皇.帝,倒是她的阿卿姐姐。
萧卿倒是亲切的,拉着她的手用乡音问她这些年过得可好,她含含糊糊地应着了,最后才装作不经意问:“被接回宫时,谢佞待你好吗?”
这公主愣了好久,“谢.... 是谁? ”
梅衾也愣,忽就笑了,她那么宝贝的东西,在别人眼里只是过客。“不记得了?”她冷笑说,“是不该记得,免得戾气上了身,自己也跟着险佞了。”
梅衾年满二十,置办了宫宴,只邀了两人。萧卿是必来的,另一位便是谢佞。
“是你啊,”萧卿打量着灯光下谢佞晦暗的面容,长发垂了一绺到耳边,“我记起来了,像个少年将军。”
谢佞也笑,带着疏离。
梅衾心中莫名涌起酸涩,谢佞不准她喝酒,她便闷头喝着茶,最终假意醉了酒般靠近他,炙热的气息故意喷薄在他的耳畔:“我十四岁那年,你是不是想当驸马?”
她在十四岁的时候遇见他,那时被他错认成了公主,他尽心尽力地教她宫廷礼数,可她看着他眼中似有似无的溺人神色,只觉得那是丈夫看妻子才能有的眼神。那时她不懂,现在懂了,只感到满满的讽刺。
流萤簇拥着,热热闹闹的,谢佞忽然起身走了,惊散了那一片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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